第一场霜降下来时,望海坡的地彻底歇了。玉米秆被砍倒,捆成整齐的垛子立在田埂边,像一排站岗的哨兵;土豆窖封了口,只留个透气的小孔,里面藏着一整个冬天的踏实;最后一批红豆也晾透了,装在粗布袋子里,堆在三秒带家的堂屋,沉甸甸的,压得木桌腿微微发颤。
“清仓了!”二柱子举着空麻袋在晒场上吆喝,声音里带着股子兴奋。他今年跟着种的老红豆,虽然收得比三秒带家少点,却比往年种谷子多赚了近百元,足够给娃买身新棉衣了。
三秒带蹲在晒场边,数着刚从镇上银行取回来的钱。崭新的票子带着油墨香,他一张张抚平,按票面理整齐,递给春花:“你收着,除了买化肥的钱,剩下的留着给二丫交学费,再给爹扯块新布做件棉袄。”
春花刚把钱揣进怀里,就听见陈老五在村口喊:“三秒带!过来一下!”
三秒带跑过去,见陈老五正跟几个老人商量着什么,地上还画着几道歪歪扭扭的线。“五叔,啥事?”
“你看啊,”陈老五指着地上的线,“这是村东头那片荒地,我跟村里合计了,明年开春就整出来,你带头,把种红豆的几户都拢到一块儿,搞个连片种植,到时候好浇水,好收割。”
“中!”三秒带点头,“我这就去跟大伙儿说。”
“别急,”陈老五拉住他,“我还有个想法。你看今年收成不错,是不是该请大伙儿吃顿好的?就搁地里,咱们也学学城里人搞个‘野餐’,热闹热闹。”
三秒带眼睛一亮:“这主意好!我咋没想到?”
“就知道你会答应。”陈老五笑了,“菜不用复杂,地里收啥就吃啥,图个新鲜,图个乐呵。”
消息传得飞快,不到半天,全村人都知道了要在地头聚餐。二柱子自告奋勇要杀自家养的那只老公鸡,老周家媳妇说要蒸两锅玉米面馒头,连平时最节省的王老五都拎出了一坛子去年泡的枣酒,说是要让大伙儿尝尝鲜。
聚餐定在第二天上午,地点就在三秒带家那片刚收完红豆的地里。头天下午,村里的后生们就扛着木板、搬着条凳去了,把木板架在石墩上,拼出几张长桌,条凳在周围摆了一圈,看着还真像那么回事。春花和几个妇女忙着烧水、洗菜,烟囱在地里冒起青烟,引得路过的孩子都围着看,馋得直咽口水。
第二天一早,太阳刚爬过望海坡,地里就热闹起来。二柱子拎着杀好的鸡来了,鸡毛还没褪干净,就喊着要露一手红烧鸡;老周家媳妇的玉米面馒头冒着热气,暄腾腾的,老远就闻着香味;王老五小心翼翼地捧着酒坛子,坛口用红布封着,说是要等开席时再开封。
三秒带和春花也没闲着。春花把家里最大的那口铁锅搬到地里,支在石头搭的灶上,锅里炖着刚挖的新土豆,加了点酱油和姜片,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香气能飘出半里地。三秒带则在另一边架起个陶瓮,里面煮着玉米,是特意留的晚熟品种,颗粒饱满,咬一口能拉出丝来。
爷爷也来了,穿着件新做的蓝布褂子,手里拄着根枣木拐杖,慢悠悠地在地里转。他走到去年种红豆的地方,蹲下身,用拐杖扒开泥土,看着里面残留的根须,嘴角微微上扬。
“爹,您歇着去,这儿有我们呢。”三秒带走过去,想扶他到长凳上坐。
爷爷摆摆手:“我再看看,这地啊,跟人一样,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他指着远处的引水渠,“你看那渠水,今年没少帮忙吧?”
“那可不,”三秒带笑着说,“要不是渠水及时,红豆哪能长这么好?”
正说着,草海那边来了几个客人,是马春花的娘家哥,还带着两个侄子,扛着一网刚打上来的鱼。“听说望海坡要在地头聚餐,我们也来凑个热闹。”春花哥嗓门洪亮,把鱼往地上一放,“刚出水的鲫鱼,熬汤最鲜!”
村里人都笑起来,赶紧接过鱼,找了个大盆养着。二柱子嚷嚷着:“今儿个可真是水陆齐全了!”
太阳升到头顶时,菜终于齐了。长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红烧鸡块油光锃亮,土豆炖得烂乎乎的,玉米棒黄澄澄的,鲫鱼汤泛着奶白色,还有一大盆红豆粥,是爷爷亲手熬的,上面撒了点白糖,甜香扑鼻。王老五的枣酒也开封了,倒在粗瓷碗里,泛着淡淡的红色。
陈老五端起碗,清了清嗓子:“大伙儿静一静!今儿个这顿饭,是咱望海坡的‘丰收宴’!要我说,这得感谢三秒带,感谢他爹传下来的好种子,更得感谢咱这地,感谢这渠水!来,咱先干一碗!”
“干!”众人齐声应和,粗瓷碗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酒有点烈,辣得人直咂嘴,却透着股子甜,从喉咙一直暖到心里。
二柱子夹了块鸡肉,塞到嘴里使劲嚼:“真香!比我过年吃的都香!”他又夹了块土豆,“这土豆炖得绝了,沙瓤的,入口就化!”
老周家媳妇也说:“还是春花妹子手艺好,这玉米煮得,甜丝丝的,一点都不柴。”
春花笑着摆手:“不是我手艺好,是咱这地长的东西好。”
爷爷端着碗,没喝酒,只是小口抿着红豆粥。他看着满桌的人,看着地里的欢声笑语,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三秒带走过去,给老人碗里夹了块鸡肉:“爹,尝尝,二柱子的手艺。”
爷爷没吃鸡肉,只是看着他,突然说:“你小时候,总爱跟着我下地,手里攥着个小锄头,学着我的样子挖地,结果把苗都刨了,还哭着说不是故意的。”
三秒带笑了:“我记着呢,您当时没打我,就说‘没事,苗还能长’。”
“是啊,苗还能长。”爷爷叹了口气,用粗糙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拍得很轻,却很有力,“人也一样,得慢慢长。这地,没白给你。”
三秒带鼻子一酸,赶紧端起酒碗,仰头喝了一大口。酒辣得他眼泪都出来了,却觉得心里敞亮得很。他想起小时候跟着爷爷种红豆,想起修渠时的艰辛,想起暴雨里草海亲戚的帮忙,想起春花说要装路灯的期盼……原来这日子,就像地里的庄稼,一茬一茬地长,只要肯下力气,总有丰收的时候。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有人提议唱歌。二柱子第一个站起来,扯着嗓子唱了首《东方红》,跑调跑得厉害,逗得大伙儿直笑;老周家媳妇唱了段当地的小调,咿咿呀呀的,带着股子柔情;春花哥也来了段草海那边的渔歌,调子悠长,像是渠水在流淌。
三秒带没唱歌,他走到地边,望着远处的望海坡。坡上的树木已经落了叶,露出光秃秃的枝桠,却透着股子韧劲。风从草海那边吹过来,带着水汽和鱼腥味,混着地里的饭菜香、酒香,还有泥土的气息,形成一种特别的味道,那是望海坡的味道,是丰收的味道,是日子越过越红火的味道。
“三秒哥,快来!该你了!”二柱子喊他。
三秒带走回去,众人都看着他,等着他表演点什么。他挠了挠头,实在想不出唱啥,就说:“我给大伙儿说句心里话吧。明年,咱把村东头的荒地整出来,多种红豆,多打粮食,争取把路灯装上,让望海坡的夜里,亮堂堂的!”
“好!”众人齐声叫好,声音震得地里的麻雀都飞了起来。
陈老五举起酒碗:“为了亮堂堂的望海坡,干!”
“干!”
太阳慢慢往西斜,把地里的影子拉得很长。长桌上的菜吃得差不多了,酒坛也见了底,可没人想走,都围在一起聊天,说今年的收成,说明年的打算,说谁家的娃该娶媳妇了,说谁家的闺女该嫁人了。
二柱子喝醉了,趴在长桌上,嘴里还嘟囔着:“明年……明年我要种五亩红豆……”
王老五也喝得脸红,拉着三秒带的手说:“三秒哥,你放心,明年我肯定好好干,不拖后腿……”
爷爷被三秒带扶着,脚步有点晃,却还念叨着:“红豆种子……得晾透了……不然会发芽……”
春花和几个妇女收拾着碗筷,一边收拾一边笑,说这是望海坡最热闹的一天。
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地里的炊烟已经散了,只剩下饭菜的余香。三秒带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回头看了看这片土地。长桌还摆在那里,条凳歪歪扭扭地放着,地上散落着几个酒坛子,像是在诉说着刚才的热闹。
他走到爷爷刚才坐过的地方,那里还有个浅浅的印记。风又吹过来,掀起他的衣角,带着股子暖意。他知道,这场地头的聚餐,不只是为了庆祝丰收,更是为了攒起一股劲,一股让望海坡越来越好的劲。
回家的路上,春花牵着二丫的手,二丫已经睡着了,嘴角还挂着笑,大概是梦到了什么好吃的。爷爷被三秒带扶着,脚步沉稳了些,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是他年轻时唱的种地方歌。
渠水在夜色里潺潺地流,像是在跟着哼唱。三秒带抬头看了看天,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星星也一颗一颗地亮了起来。他想起爷爷的话:“这地,没白给你。”
他在心里默默地说:“爹,您放心,我不会让它白给我的。”
风里,还飘着庄稼的香,飘着酒的香,飘着望海坡人心里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