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的太阳把望海坡晒得金灿灿的。三秒带家的玉米囤子已经堆到了屋檐下,金黄的玉米棒子码得整整齐齐,像一面厚实的墙,风一吹,玉米粒相互碰撞,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是在数着今年的收成。二丫背着个小竹筐,正蹲在囤子边捡掉落的玉米粒,捡满一筐就倒进院里的大缸,脸上沾着的玉米面让她看起来像只刚偷吃完粮食的小花猫。
“三秒哥,在家忙呢?”院门口探进个脑袋,是村东头的王老五,手里攥着顶破草帽,手指绞着帽檐,看着有点局促。
三秒带正往房梁上挂玉米串,闻言回过头,手里的麻绳还绕在胳膊上:“老五?进来坐。”
王老五“哎”了一声,磨磨蹭蹭地走进来,眼睛忍不住往玉米囤子上瞟,喉结动了动,像是有话要说又不好意思开口。春花端着碗水出来,递给他:“喝口水,看你热的。”
“谢谢弟妹。”王老五接过碗,一口灌了大半,抹了抹嘴,终于开了口,“三秒哥,我听说……你家那老红豆,卖了不少钱?”
三秒带“嗯”了一声,把最后一串玉米挂上房梁,拍了拍手上的灰:“托了渠水的福,收了三百多斤,镇上的粮油铺全要了,给的价不低。”他知道王老五想问啥——村里这阵子都在议论他家的收成,尤其是那几户当初跟着二柱子种了新红豆的,看着他家的老品种卖得好,心里都有点活泛。
王老五搓了搓手,脸上挤出点笑:“我家那几亩地,今年种的谷子,收成就那样……我寻思着,明年也想试试种红豆,你看……”
“想种就种呗。”三秒带说得干脆,“种子我这儿有,明年开春给你留够。”
王老五眼睛一亮,又有点不敢信:“真的?不……不麻烦你?”他本来还琢磨着要花多少钱买种子,甚至想过要请三秒带喝顿酒,没想到这么容易就答应了。
“麻烦啥?”三秒带笑了,“都是一个村的,你忘了修渠的时候,你还帮我抬过石头?”
王老五脸一红,赶紧点头:“没忘,没忘!那时候你还把你家的蓑衣借我穿了呢!”他站起身,又觉得不妥,重新坐下,“那……技术上的事,我要是不懂,能来问你不?”
“尽管来。”三秒带指了指爷爷常坐的小马扎,“我爹种了一辈子红豆,门儿清。”
正说着,院门口又热闹起来,二柱子和村西头的老周家媳妇也来了。二柱子手里拎着半袋花生,进门就喊:“三秒哥,听说王老五先来取经了?我可跟你说,我那新红豆今年是栽了,明年高低得跟你种老品种!”
老周家媳妇也跟着说:“三秒哥,我家那二亩地,明年也想改种红豆,你可得多指点指点。”
三秒带看着一下子涌进来的人,心里有点暖。他往灶房喊了一声:“春花,多烧点水!”又对众人说,“都坐下说,正好我爹也在,让他给咱讲讲咋伺候这老红豆。”
爷爷从里屋走出来,手里还拿着那本翻得卷了边的旧农书。他往太师椅上一坐,清了清嗓子,那架势,像是要开个正经的会。“种红豆,得记着‘三不’,”老人慢悠悠地说,“不贪密,不缺水,不缺晒。”
众人都竖起耳朵听。二柱子还掏出个小本子,用铅笔头记着,嘴里念叨:“不贪密……是说间距得留够?”
“对。”爷爷点点头,“苗太密了,抢养分,长不出好豆。就像过日子,得有松有紧。”他拿起桌上的红豆,捻起一粒,“这豆子金贵,得顺着它的性子来,你急它不急,你躁它不冒。”
王老五听得认真,时不时点头。老周家媳妇则问:“大爷,那浇水呢?是不是跟玉米一样,见干见湿?”
“不一样。”爷爷摇了摇手,“红豆怕涝,渠水不能直接灌,得在边上开个小沟,让水慢慢渗。就像喂娃娃,得小口小口喂,急了要呛着。”
众人都笑了,院子里的气氛松快起来。阳光透过枣树枝,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点,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亮亮的。三秒带看着这光景,想起春天的时候,自己还因为要不要拔了老豆苗跟爷爷怄气,忍不住笑了——原来有些东西,你只要信它,护它,它自然会慢慢生长,还能把更多人拢到一块儿。
傍晚的时候,村里人渐渐走了。王老五临走时,非要把那半袋花生留下,说给二丫吃。二柱子则拍着胸脯保证:“明年收了豆子,头一茬先给大爷和三秒哥送!”
春花收拾着碗筷,笑着对三秒带说:“你看,这才像个样子。往年村里人种地,各顾各的,有好种子好法子都藏着掖着,生怕别人超过去。”
三秒带“嗯”了一声,往地里看了一眼。夕阳把红豆地染成了金红色,晚风吹过,豆叶沙沙响,像是在应和着什么。“地是公家的地,天是大伙儿的天,藏着掖着干啥?”他说,“一起种好了,收成都好,日子才能都好过。”
这话被刚走出院门的陈老五听见了。陈老五是村里的老支书,退休好几年了,平时不爱管闲事,就爱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下棋。他转过身,往院里瞅了一眼,对三秒带说:“你这话说得在理。”
三秒带赶紧让坐,陈老五摆摆手:“不坐了,我就是来告诉你,村东头那片荒地,往年没人种,要是你们想多种点红豆,我去跟村里说说,给你们划出来。”
“真的?”三秒带眼睛一亮,那片荒地他知道,就是石头多点,要是好好拾掇拾掇,种红豆正合适。
“我啥时候说过假话?”陈老五笑了,“不过我可有个条件,你们得带着大伙儿一起干,别让几户人家单打独斗。”他顿了顿,看着三秒带,“我知道你不是那小气人,跟着你,地不哄人,人也不哄人。”
三秒带心里一热,重重地点头:“五叔你放心,肯定的。”
陈老五走了,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三秒带站在院门口,望着远处的望海坡。坡上的庄稼已经收割得差不多了,露出赭黄色的土地,像一张铺展开的旧毯子。他想起修渠的时候,全村人一起抬石头、挖泥土,号子声能传到草海那边;想起暴雨冲渠时,草海的亲戚连夜赶来帮忙;想起春花说要装路灯时,二丫眼里的光……原来望海坡的人,从来都不是散的,只是需要一个由头,一个能把心聚到一块儿的由头。
晚饭时,二丫突然问:“爹,明年种了好多红豆,是不是就能早点装路灯了?”
三秒带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对,收了豆子卖了钱,就攒着,争取明年冬天就装上。”
春花也说:“到时候让二柱子去县城买最好的灯,亮得能照见草海那边的船。”
爷爷没说话,只是把碗里的红豆往二丫碗里拨了拨,眼里的笑意藏不住。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清辉洒满院子,把玉米囤子照得像座小金山。三秒带知道,装路灯的钱还远着呢,种红豆的路也不会一帆风顺,但他心里踏实——因为身边有这么多人,有这片愿意生长的土地,有这颗能把大家连在一起的老红豆。
夜里,三秒带又去巡地。手电光扫过空荡荡的红豆地,虽然豆子已经收了,但泥土里还留着根须的痕迹,像无数条看不见的线,把这片地和村里的家家户户连在了一起。他想起爷爷说的“老豆子有老豆子的好”,现在算是明白了,这好,不光是熬粥香,更是它能把人心熬得暖暖的,熬得紧紧的。
回到家时,春花已经把种子袋找了出来,是那种粗布缝的袋子,上面还绣着朵简单的花,是奶奶年轻时绣的。“我数了数,够七八户人家种的。”春花说,“要是不够,明年再留。”
三秒带接过袋子,摸了摸里面圆滚滚的豆子,沉甸甸的,像是揣着一整个望海坡的希望。他把袋子放在炕头,挨着那盏铁皮手电筒。灯光和种子,都在黑夜里,闪着各自的光。
第二天一早,村里的大喇叭突然响了,是陈老五的声音,带着点电流的杂音:“各家各户注意了,想种老品种红豆的,今儿个上午去三秒带家报名,种子不用愁,技术有人教……”
三秒带站在院里,听着喇叭声传遍望海坡的角角落落,听着远处传来村民们的呼应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胀胀的。他抬头看了看天,湛蓝湛蓝的,像一块刚洗过的布。风从草海那边吹过来,带着水汽和草木的清香,吹得玉米囤子上的红绸子猎猎作响。
他知道,从今天起,望海坡的红豆地,不再只是他家的几畦地,而是村里人的地;望海坡的日子,也不再是各家过各家的,而是要一起往前奔的。就像那老红豆,一颗一颗,看着不起眼,聚在一起,就能熬出最香甜的粥,就能暖热整个望海坡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