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坡的秋阳带着股懒洋洋的暖,把刚收割完的玉米地晒得泛白。三秒蹲在地头,看着合作社新买的测土仪屏幕上跳动的数字,眉头拧成了疙瘩。屏幕上“氮含量:12mg\/kg”的字样刺眼得很,比标准值低了近一半。
“还真缺氮啊?”王老四凑过来看,嘴里的旱烟杆斜叼着,烟灰簌簌往下掉,“难怪今年的玉米秆没去年硬实,原来土里头缺东西。”三秒没接话,心里头像塞了把干土,硌得慌——早上出门时,爷爷捏着把土说的话,正一字不差地应验了。
这事儿得从三天前说起。那天合作社收完大豆,准备翻地种冬小麦,爷爷拄着拐杖来地里转悠。他弯腰抓起一把土,在掌心搓得沙沙响,指缝间漏下的土末子在阳光下泛着灰白。“这土不对劲。”老人把土凑到鼻尖闻了闻,眉头皱成个疙瘩,“发灰,发涩,缺肥了。”
三秒当时正指挥着旋耕机翻地,轰隆隆的机器声盖过了一半话音。他回头瞅了眼爷爷手里的土,笑着说:“爷,您这眼睛比测土仪还准?前阵子刚撒了复合肥,咋会缺肥?”爷爷把土往地上一撒,拐杖往地里戳了戳:“复合肥是化肥,顶一时用,养不了地。你看这土,捏不成团,一搓就散,是缺了庄稼骨头里的东西。”
“啥骨头里的东西?”李寡妇挎着篮子路过,里头装着刚摘的棉花,白花花的像堆雪,“三秒不是说,等收完秋就去县里测土,到时候缺啥补啥,科学着呢。”爷爷哼了一声,拐杖笃笃敲着地面:“科学?当年没这些仪器,咱靠眼睛看、鼻子闻,庄稼照样长得好。”
三秒没把这话往心里去。他托镇上农技站的人联系了县土肥站,约好这周去送土样。在他看来,爷爷那套“捏土看色”的法子,就像老座钟里的发条,跟不上趟了。可现在,测土仪上的数字明晃晃摆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
“回吧。”三秒关掉测土仪,往坡下走。风卷着玉米叶在身后追,哗啦哗啦的,像谁在念叨。路过自家院子时,看见爷爷正坐在门槛上编竹筐,金黄的竹篾在他膝头翻飞,竹条划破空气的声音脆生生的。
三秒蹲到爷爷跟前,摸出烟盒递过去一根。老人没接,指了指墙根的旱烟袋:“抽不惯这纸烟,呛得慌。”三秒把烟塞回盒里,拿起烟袋锅帮着装烟丝,火苗在烟锅里亮起来,呛人的烟味混着泥土的腥气,竟有种说不出的踏实。
“爷,”三秒的声音有点闷,“县里的结果出来了,确实缺氮。”爷爷吐了口烟圈,烟圈在阳光下慢慢散开:“我当年轻易不跟人打赌。”三秒挠挠头,往老人跟前凑了凑:“您咋看出来的?就凭土发灰?”
爷爷放下竹篾,弯腰从墙根抓起一把土。这土是他前儿从地里挖回来的,摊在窗台上晒了两天,干得像筛过的面粉。“你看这颜色。”老人把土凑到三秒眼前,“壮实的土是深褐的,捏在手里发沉,能攥成团,掉在地上才散。这土呢?灰白,轻飘飘的,一捏就成粉,是缺了火气。”
三秒捏起一撮土,果然像爷爷说的那样,细得像滑石粉,在指缝里留不住。“那缺氮跟这颜色有啥关系?”爷爷往烟锅里添了点烟丝,慢悠悠地说:“氮是啥?是庄稼的劲儿。有劲儿的庄稼,根扎得深,能把地里的腐叶、烂草化成肥,土自然就沉实。缺了氮,庄稼长不动,地里的腐殖质少了,土就成了空架子。”
这话让三秒想起去年。那时刚搞合作社,王老四提议多撒化肥,说见效快。爷爷当时就反对,说要往地里掺秸秆、拌松针,慢慢养。后来大家各让一步,化肥减半,掺了些碎玉米秆。现在看来,还是没跟上趟。
“您再给说说,除了看颜色,还有啥法子?”三秒搬了个小马扎坐下,听得认真。爷爷指了指院角的菜地,那里种着几畦菠菜,叶子绿得发黑:“你看那菠菜,叶边发焦不?茎秆细不?要是缺氮,叶子会黄,像害了场大病。”
三秒跑到菜地边瞅,菠菜叶果然边缘有点发褐,不像别家的那样油亮。他心里头越发佩服——这些细微的变化,自己天天路过竟没注意,爷爷瞟一眼就看出了门道。
“还有闻味。”爷爷也挪到菜地边,抓起一把带根的土,“新鲜的土,雨后闻着有股腥甜,像刚蒸好的红薯。要是发苦、发呛,就是菌群乱了,缺了氮素,微生物活不旺。”三秒学着老人的样子把土凑到鼻尖,果然闻到股淡淡的土腥味,算不上甜,也不呛人,大概是还没到太糟的地步。
“当年你太爷爷教我的。”爷爷的目光飘向远处的望海坡,坡顶的老松树在风里摇晃,“他年轻时赶车,路过十里八乡,看一眼地里的土,就知道这村收成咋样。有回在邻县,他捏把土说那地缺氮,村上人不信,结果那年麦子收了三成,才跑来求他支招。”
三秒这才知道,爷爷的“土检测”不是瞎蒙,是祖辈传下来的本事。这些年用化肥用惯了,倒把这些土法子忘得一干二净。他想起马春花说的,县土肥站的专家也提倡“看苗施肥”,说老辈人的经验里藏着科学。
“那现在咋办?”三秒问。爷爷把土撒回菜地里,拍拍手上的灰:“找些黄豆饼、芝麻渣,发酵了往地里撒,比化肥养地。再把玉米秆粉碎了翻进去,让虫子、微生物帮忙啃啃,土就慢慢壮实了。”
这话正合了县土肥站的建议。专家说缺氮可以补有机肥,秸秆还田是最好的法子。三秒心里又热又愧,热的是爷爷的法子跟科学不谋而合,愧的是自己之前还觉得这些是老古董。
“明儿我就组织人拾秸秆,再去镇上买些豆饼。”三秒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您老到时候再给把把关?”爷爷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花:“只要你不嫌我啰嗦。”
傍晚收工时,三秒把爷爷的土法子跟合作社的人说了。王老四蹲在地上,用树枝划拉着土:“难怪我家的萝卜长得跟手指头似的,原来是土没劲了。”李寡妇也说:“明年咱多种点紫云英,那东西不是能肥地吗?我娘家那边老辈人都这么干。”
月光爬上望海坡时,三秒还在地里转悠。他抓起一把土,学着爷爷的样子搓揉,灰白的土末子在月光下泛着微光。他忽然明白,所谓的“土检测”,哪是什么魔法,不过是老辈人守着土地,一天天看、一天天摸,把日子熬成了经验。这些经验像地里的根,看着不起眼,却牢牢扎在泥土里,连着一辈辈人的生计。
第二天一早,合作社的人就忙活起来。有的拾秸秆,有的砸豆饼,爷爷拄着拐杖在地头指挥,声音洪亮得很。三秒看着老人弯腰捏土的背影,忽然觉得那把土在爷爷手里,就像医生手里的听诊器,能听出土地的心跳。
风从坡上吹过来,带着秸秆的清香。三秒抓起一把粉碎好的玉米秆,往地里撒去。金黄的碎秆落在灰白的土上,像给土地盖上了层被子。他知道,要把这土养回来,得花不少功夫,但只要有爷爷这些老法子在,有合作社这些人齐心干,望海坡的地,总有一天会变回深褐色,沉甸甸的,攥在手里能挤出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