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坡的春寒总带着股钻骨的湿意,晨雾裹着松涛从草海那边漫过来,把刚翻过的黄土地润得发黏。三秒蹲在田埂上,瞅着爷爷正把一捆松针往犁沟里铺,针尖上的露水溅在他蓝布褂子上,洇出星星点点的湿痕。
“爷,这都啥年代了,还信老法子?”三秒把手里的土豆种往筐里一扔,瓷白的芽眼在晨光里泛着青,“镇上农资店的防虫药多灵,撒一把管仨月,犯得着跑草海拾松针?”
爷爷没抬头,枯瘦的手把松针铺得匀匀实实,针脚间露出的黄土像块打了补丁的旧布。“药是杀虫子,可也伤地。”他说话时喉结动了动,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松针是活物,能跟地亲。”
三秒撇撇嘴。草海在望海坡西头,是片长着百年老松的湿地,往年开春,爷爷总要挎着竹篮去拾松针。那些褐绿色的针叶攒在一块儿,闻着有股清苦的香,可铺进地里要先晒三天,还得筛掉碎土,比撒药麻烦十倍。
“您看隔壁老王家,去年用的进口药,土豆收了两千斤。”三秒起身拍掉裤脚上的泥,“咱这坡地本来就薄,折腾松针纯属白费力气。”
爷爷终于直起腰,脊梁骨像根被压弯的枣木扁担。他眯眼瞅着三秒,浑浊的眼珠里映着远处的松树梢:“你爹小时候,我就是这么种土豆的。那年头没药,松针铺得厚,虫子愣是没敢进地。”
这话三秒听了不下百遍。爷爷总爱提爹小时候的事,仿佛那些埋在松针底下的岁月,比眼前的化肥农药更实在。他懒得再争,扛起锄头往地那头走,铁锄划过地面,带起的土坷垃砸在石头上,邦邦响。
晌午回家吃饭时,马春花正趴在炕桌上翻书。她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嫁过来时带了半箱子医书,闲了就爱琢磨这些。“三秒,你爷让你拾松针呢?”她头也没抬,手指在书页上划着,“我昨儿看《民间草药大全》,说松针里有种叫‘松油烯’的东西,真能杀菌防虫。”
三秒正往嘴里扒拉面条,闻言差点呛着:“您别跟着起哄,那书都泛黄了,能信?”马春花把书推到他面前,指着黑白插图说:“你看这记载,松针腐烂后产生的有机酸,能抑制土壤里的病菌,比农药温和多了。”
书页上的字迹密密麻麻,三秒瞅着眼晕。他知道马春花认死理,当年她就是靠着这些书,在暴雨夜里背着药箱跑遍全村,把发烧的娃子一个个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可松针这事儿,他总觉得是爷爷的老顽固在作祟。
“不信拉倒。”马春花收回书,往他碗里夹了块腌萝卜,“下午我去草海采草药,你要是没事,跟我去瞅瞅?”
草海的松树比望海坡的老得多,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枝桠遮天蔽日,把阳光筛成金闪闪的碎屑。松针落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像踩在软垫子上,咯吱作响。马春花蹲在一棵松下,用小铲子挖着根部的草药,鼻尖沾了点泥土。
“你闻这松针。”她抓起一把褐绿色的针叶凑过来,清苦的香气里混着潮湿的土味,“这股味就是杀菌的,虫子闻着就躲。”三秒别过脸,却看见不远处的树洞里,几只蚂蚁正拖着片松针往窝里爬。
“你爷年轻时,草海比这大一半。”马春花一边装草药一边说,“那年闹虫灾,全村的庄稼都被啃光了,就你家地里铺了松针,收了半麻袋土豆,救了好几口人的命。”
三秒愣住了。这事他从没听过,爷爷只说过爹小时候饿肚子,却没提过松针救命的事。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松针,指尖触到针尖的锐度,忽然想起爷爷铺松针时,总是把针尖朝里,怕扎到地里的嫩芽。
“你爷不是顽固。”马春花的声音轻轻的,像草海的风,“他是怕这地被药伤透了,以后想种啥都长不出来。”
夕阳把草海染成金红色时,三秒挎着满满一篮松针往回走。松针的香气沾在他的布衫上,混着汗味,竟不觉得难闻。路过农资店时,老板探出头喊:“三秒,要不要带袋防虫药?新进的,特效!”
三秒摆摆手,脚步没停。他看见爷爷正坐在门槛上抽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像草海里的萤火虫。竹篮放在地上时,松针哗啦一声散开,爷爷抬起头,眼里的光忽然亮了,像被夕阳镀上了层暖金。
第二天一早,三秒没等爷爷喊,自己扛着竹篮往草海走。露水打湿了裤脚,冰凉凉的,可心里头却烧得慌。他想起马春花说的话,想起爷爷铺松针时佝偻的脊梁,忽然觉得那些褐绿色的针叶里,藏着比农药更金贵的东西——是老辈人对土地的敬畏,是一茬茬传下来的,跟泥土打交道的智慧。
松针铺进犁沟时,三秒特意学着爷爷的样子,把针尖朝里。风从草海那边吹过来,带着松香,也带着土豆芽破土的脆响。他仿佛看见秋后挖土豆时,黄澄澄的薯块从松针底下滚出来,沾着细碎的针叶,像裹着层绿宝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