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秒把旋耕机从石缝里拖出来那天,东岗的坡地已经翻过了大半。黑褐色的泥土被翻到表层,晒在秋阳里泛着油光,风一吹,带着股潮湿的腥气。他蹲在田埂上,对着那张被汗水浸得发皱的种植规划图,手指在“脱毒土豆”和“甜糯玉米”两个词上反复摩挲。
“得去趟县城。”三秒对蹲在旁边抽烟的陈老五说,“种子和地膜再不定,就赶不上播种期了。”
陈老五吐了个烟圈,眯眼瞅着远处的云:“县城的种子贵得咬人,咱村老王头家不是有去年留的土豆种?虽然个头小了点,好歹是咱本地的。”
“不一样。”三秒摇摇头,从兜里掏出张皱巴巴的宣传单,是上次去镇上农技站领的,“脱毒土豆产量高,还不容易染病,一亩地能多收三百斤。甜糯玉米是订单农业,县城超市直接收,价钱比普通玉米高两成。”
陈老五接过宣传单,看了半天,把烟蒂往地上一摁:“我看你就是信那些花花肠子。老祖宗种了几百年地,不都是留着上年的种子?哪听说过还要去买啥‘脱毒’的?”
话虽这么说,第二天一早,陈老五还是骑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陪三秒去了县城。三轮车在坑坑洼洼的乡道上颠簸,车斗里的空麻袋被风吹得哗哗响,三秒望着路边掠过的白杨树,心里盘算着得带多少种子回来——百亩地,光是土豆种就得两千斤。
县城的农资市场比三秒想的热闹。门口堆着成袋的化肥,五颜六色的农药瓶在太阳下闪着光,几个穿着胶鞋的农民蹲在地上,手里捏着不同品种的玉米种,争论着哪个更抗旱。三秒直奔农技站推荐的那家店,老板娘是个利落的中年女人,看见三秒手里的宣传单,立刻从货架上搬下两袋种子。
“脱毒土豆种,荷兰七号,去年在你们乡推广过,反馈特别好。”老板娘抓出一把土豆种,圆滚滚的,表皮光滑,“你看这芽眼,多饱满。”她又拿起一袋玉米粒,金黄色的颗粒比普通玉米小些,“甜糯玉米种,京科糯2000,煮着吃黏糊糊的,城里年轻人就爱这口。”
三秒抓起一粒玉米种,放在齿间轻轻一咬,脆生生的。他问清了播种密度和注意事项,正要开票,陈老五突然拽了拽他的胳膊:“这一袋就五十块?比咱买斤猪肉还贵!”
老板娘笑了:“大哥,一分钱一分货。这都是育过苗的,抗病性强,亩产保底一千二。”
三秒没犹豫,让老板娘按他报的数量装车。陈老五在一旁心疼得直咂嘴,却还是帮着把种子搬上三轮车。回程的路上,他看着堆得像小山似的种子袋,突然说:“你爷要是还在,肯定不赞成你买这些。”
三秒心里一动。爷爷在世时,每年秋收后都要把最好的种子挑出来,晒在窗台上,用麻纸包好,藏在炕洞的夹层里。他总说:“种子得认地,外地来的金贵种,到了咱这土坷垃里,未必长得过咱自己留的。”
“时代不一样了。”三秒轻声说,却没什么底气。
回到村里,三秒把种子卸在院子里,用塑料布盖好,打算第二天就雇人播种。傍晚时分,他去给爷爷上坟,刚走到坟前的柏树下,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住在村尾的四爷爷,爷爷的堂兄弟,正蹲在坟边,手里拿着个布包,嘴里念念有词。
“四爷爷。”三秒走过去。
四爷爷吓了一跳,赶紧把布包往身后藏:“三秒啊,你咋来了?”
“来看看我爷。”三秒瞅着他手里的布包,蓝粗布的,边角都磨破了,看着有些年头,“您这是……”
四爷爷叹了口气,把布包递过来:“你爷走的前一年,把这个交给我,说要是你以后想种地,就把这给你。他说怕自己记不住事,让我替他收着。”
三秒打开布包,里面是个陶罐,罐口用红布封着。他掀开红布,一股淡淡的豆香飘出来,罐子里装着满满的红豆籽,暗红色的,颗粒不大,却很饱满,上面还沾着点干燥的泥土。
“这是你爷留的红豆种,得有十年了。”四爷爷说,“当年你爷种的红豆,煮粥最香,村里谁家娶媳妇,都要来讨点做喜粥。他说这是老品种,虽然产量低,但是耐旱,还能养地,种过红豆的地,第二年种啥都长劲。”
三秒捏起一粒红豆籽,放在手心,沉甸甸的。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爷爷总在开春时牵着他的手,去地头种红豆。爷爷用锄头刨出小坑,他往坑里丢种子,祖孙俩一句话不说,却觉得心里踏实。
“你爷知道你要包地,前几天托梦给我,让我把这籽种下去。”四爷爷看着他,眼里闪着光,“他说不拦着你种新东西,但老祖宗的种,不能断。”
三秒把红豆籽小心地收进罐子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知道爷爷的脾气,一辈子认死理,认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可现在讲究科学种植,老品种产量低,卖不上价,种下去就是亏本。
“我知道了,四爷爷。”三秒把陶罐抱在怀里,“谢谢您。”
回到家,三秒把陶罐放在炕头,对着它发了半天愣。娘走进来,看见陶罐,眼圈红了:“你爷当年为了留这点种,秋收时蹲在地里捡了三天,把最饱满的都挑出来,说要给你留着。”
三秒没说话,他拿出手机,查了查老品种红豆的资料。网上说,老品种虽然产量低,但抗病性强,不需要太多农药,而且口感好,现在城里有人专门找这种“土货”。
“要不……种点试试?”娘小声说,“就种在咱家老宅旁边的那几分地里,不占啥地方。”
三秒摇摇头:“我想种在东岗的地角,靠近水渠的地方,那儿水分足。”
娘愣了:“那不是要占百亩地的一角?能种不少土豆呢。”
“就种一分地。”三秒说,“试试。”
第二天播种,陈老五带着乡亲们来了。大家分工明确,有人开沟,有人撒种,有人覆膜,很快就种了大半。三秒拎着陶罐,走到地角靠近水渠的地方,蹲下来,用手刨出一个个小坑。
“你这是干啥?”陈老五凑过来,看见罐子里的红豆籽,眼睛一瞪,“你还真要种这老掉牙的东西?”
“种点试试。”三秒往坑里丢了三粒红豆籽,盖上土,“我爷留的种,不能断。”
陈老五咂咂嘴,没再说啥,转身去帮忙了,只是路过那片地角时,脚步放慢了些。
播种完的那天晚上,三秒做了个梦。梦见爷爷蹲在地头,手里捏着红豆籽,对他笑:“三秒啊,种地就像过日子,不能光图新鲜,得有念想。”他想伸手去拉爷爷,却扑了个空,惊醒时,发现枕头湿了一片。
接下来的日子,三秒每天都去东岗看地。脱毒土豆发了芽,嫩绿色的芽尖顶破地膜,像一个个小问号;甜糯玉米也出苗了,细细的茎秆站得笔直。只有那片地角的红豆,迟迟没动静。
“我就说吧,老东西早过期了。”陈老五蹲在地头,用烟杆拨了拨土,“扔了吧,别占地方。”
三秒没说话,只是每天来的时候,都给那片地角浇点水。他知道爷爷不会骗他,这红豆籽一定能发芽。
半个月后的一个清晨,三秒照例去看地,刚走到地角,就愣住了——泥土里冒出点点新绿,像撒了把碎翡翠。他蹲下来,仔细一看,是红豆苗!两片圆圆的子叶,带着点紫红色的边,正迎着朝阳舒展。
“出来了……”三秒的声音有点哽咽。
陈老五不知啥时候站在了他身后,看着那些嫩芽,摸了摸后脑勺:“还真长出来了……你爷这老东西,还真有点本事。”
那天中午,三秒去镇上买了瓶好酒,倒了半杯,洒在爷爷的坟前:“爷,您的红豆发芽了。”风吹过柏树叶,沙沙作响,像是爷爷在回应。
日子一天天过去,东岗的地里热闹起来。土豆的藤蔓爬得满地都是,开出淡紫色的小花;玉米长得比人高了,抽出了长长的雄穗。地角的红豆也长高了,茎秆上缀满了小小的叶片,像一串串绿色的小鞭炮。
有天傍晚,三秒在地头碰见了四爷爷。四爷爷拄着拐杖,看着那片红豆,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你爷要是看见,肯定高兴。他总说,新东西要学,老东西不能忘,就像这地,得轮着种,才能养得肥。”
三秒点点头,他好像有点明白爷爷的意思了。种地不光是为了产量,更是为了传承。脱毒土豆和甜糯玉米能带来收益,老品种红豆却能守住这片土地的根。
夕阳西下,金色的光洒在东岗的土地上,土豆花、玉米叶和红豆苗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边。三秒站在地埂上,看着这片生机勃勃的土地,心里踏实得很。他知道,不管是新种子还是老品种,只要用心侍弄,总会有好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