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秒蹲在东岗坡地的田埂上,指尖划过手机屏幕里的旋耕机参数。履带式,功率五十马力,翻土深度可达三十厘米——这是他托镇上农机站的人挑的型号,花光了他最后一笔积蓄,还跟信用社贷了三万块。屏幕反光里映出他眼下的青黑,这几天忙着给帮忙的乡亲们张罗饭食,夜里又对着地图琢磨耕作路线,几乎没合过眼。
“轰隆——”
震耳的发动机声响从坡底传来,三秒猛地站起身。只见那台崭新的绿色旋耕机正顺着缓坡往上爬,履带碾过刚被陈老五他们松过的土块,留下两道深褐色的辙痕。驾驶员是邻村的老周,据说种了一辈子地,摆弄农机是把好手。
“三秒,这大家伙真不赖!”陈老五叼着烟凑过来,眼睛盯着旋耕机,“比咱挥锄头快十倍不止,就是这坡地……”他咂咂嘴,没往下说。
东岗这片地是坡地,表面看着平整,底下却埋着不少石头。前几天人工翻地时,就刨出过不少碗口大的石块,都被乡亲们搬到田埂边堆着,像一排歪歪扭扭的石墙。
“周师傅有数。”三秒嘴上应着,心里却有点发紧。他特意跟老周交代过,让他沿着坡地横向耕作,避开那些明显的石块聚集区,可旋耕机刚爬过半山腰,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紧接着就熄了火。
“咋回事?”陈老五率先冲了过去。三秒紧随其后,跑到旋耕机旁才发现,右前方的履带卡在一道半尺宽的石缝里,履带板被硬生生顶得变了形,几根金属齿像是被掰断的牙,歪歪扭扭地翘着。石缝深处还嵌着块磨盘大的石头,只露出个黑黢黢的边角,显然是旋耕机爬坡时重心偏移,履带碾到了石缝边缘。
老周从驾驶室跳下来,脸涨得通红:“这石头藏得深,刚才看土表平平整整的……”
“现在说这有啥用?”三秒打断他,蹲下身摸了摸变形的履带,指腹被硌得生疼。他抬头看向那道石缝,阳光顺着缝隙往下照,隐约能看见底下交错的石头,像巨兽咧开的嘴。
“得把石头凿碎,不然履带拖不出来。”陈老五蹲在石缝边,用烟头戳了戳石头表面,“这石头硬得很,怕是得用风镐。”
风镐得到镇上借,来回得两个钟头。三秒咬了咬牙:“等不及了,先手工凿!”他转身跑回村里,扛来两把錾子和一把大锤,錾子是爷爷留下的,木柄上包着层厚厚的包浆,还能闻到淡淡的桐油味。
“我来!”陈老五抢过大锤,掂量了掂量,“你们年轻人没这力气。”他喝了口随身带的二锅头,抹了把嘴,抡起锤子就往錾子上砸。“哐当”一声,火星溅起来,石头上只留下个白印子。
“这狗日的石头!”陈老五骂了句,又抡起锤子。
三秒握着另一把錾子,找准石缝边缘的位置,让陈老五砸。震耳的敲击声在坡地上回荡,惊飞了树上的麻雀。刚开始他还能找准角度,砸了几十下后,虎口开始发麻,錾子在手里越来越沉,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流,滴在石头上,瞬间就被晒干了。
日头爬到头顶时,帮忙的乡亲们都来了。老支书带来了撬棍,二婶拎着水壶和馒头,王寡妇还特意煮了鸡蛋。大家轮换着凿石头、填土,没人说累,也没人提工钱,只是偶尔有人劝三秒:“要不先歇会儿?”
三秒摇摇头,接过王寡妇递来的鸡蛋,剥壳的手都在抖。鸡蛋是热的,烫得他手心发疼,可他心里更急——旋耕机多卡一分钟,耽误的就是一天的活儿,眼下正是翻地的好时候,错过了就得等明年。
“我来试试。”老支书接过锤子,他年轻时在采石场干过,知道怎么发力。他让三秒把錾子斜着插进石缝,自己抡起锤子,“哐”的一声,石头上终于裂开道细纹。
“有戏!”陈老五眼睛一亮,赶紧递过酒瓶,“支书,喝点提提神!”
大家像是看到了希望,干劲更足了。有人负责凿石,有人用筐子把碎石运到田埂边,还有人往石缝里填刚翻好的虚土,想把履带垫高些。三秒负责用撬棍撬石头,他把全身力气都压在撬棍上,木柄硌得肩膀生疼,手掌心火辣辣的,像是着了火。
太阳西斜时,石缝终于被凿开个口子,露出底下更深的岩层。陈老五指挥着几个人用撬棍合力一撬,履带终于松动了些。“快,填土!”三秒喊着,抓起身边的土往履带下塞。就在这时,他没注意到一块碎石滚过来,脚一滑,整个人往前扑去,手掌正好按在锋利的石棱上。
“嘶——”钻心的疼从掌心传来。
“三秒!”二婶惊呼着跑过来,拉起他的手一看,掌心被划开道口子,血正往外冒,还嵌着几粒沙砾。
“没事。”三秒想把手抽回来,却被二婶按住了。她从兜里掏出块干净的蓝布,小心翼翼地帮他包扎:“这哪能没事?赶紧去卫生室!”
老支书也停下手:“今天就到这儿,旋耕机明天再弄,三秒你先去处理伤口。”
三秒看着还卡在石缝里的履带,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陈老五推了一把:“快去!你在这儿添乱啊?”
去卫生室的路上,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包扎好的手掌沉甸甸的,蓝布下面隐隐作痛,可他心里更不是滋味——忙活了一天,活没干完,还添了乱。路过爷爷的坟时,他停下来,蹲在坟前的柏树下,低声说:“爷,我是不是太犟了?”
爷爷走的时候三秒才上高中,他记得爷爷总爱坐在门槛上,吧嗒着旱烟袋说:“咱庄稼人,得顺着土地的性子来,强扭的瓜不甜。”那时候他不懂,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娘在灶房里给他留了饭,见他包扎的手,眼圈一下子红了:“跟你说别这么拼……”
“娘,没事,小伤。”三秒安慰道,扒了几口饭就回了屋。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手掌越来越疼,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迷迷糊糊中,他感觉有人进了屋,带着股熟悉的草药味。
他睁开眼,借着月光,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坐在床边,正是爷爷。不对,爷爷已经走了五年了……三秒揉了揉眼睛,才发现是自己太困,看错了——是娘,正拿着个小瓷碗,用棉签蘸着深绿色的药膏,轻轻往他包扎的手上抹。
“娘,你咋还没睡?”
娘没说话,抹完药膏,叹了口气:“你这犟种,跟你爷爷一个样。”她的声音有点哽咽,“你爷爷当年想种果树,村里人也笑他,他也是这么熬过来的……”
三秒愣住了,他从没听娘说过爷爷种果树的事。
“后来呢?”
“后来?”娘笑了笑,眼里闪着光,“后来啊,咱家的苹果树结的果子,是全村最甜的。”她站起身,掖了掖三秒的被角,“睡吧,明天娘给你蒸鸡蛋羹。”
娘走后,三秒摸着手上微凉的药膏,突然不那么疼了。药膏是爷爷传下来的方子,用艾草、蒲公英和凡士林熬的,专治跌打损伤。小时候他在田埂上摔破了膝盖,爷爷就是这么给他抹药膏的,一边抹一边骂他“犟种”,眼里却满是疼惜。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树影。三秒闭上眼睛,仿佛又听见了爷爷的声音:“土地这东西,你对它犟,它就对你犟;你对它上心,它就给你长好东西。”
第二天一早,三秒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他走出去,看见陈老五带着几个乡亲,正往三轮车上搬风镐——是老周从镇上借来的。
“醒了?赶紧吃饭,吃完干活!”陈老五嗓门洪亮,眼里却带着笑意。
阳光爬上东岗的坡地时,风镐“突突”地响起来,震得地面都在颤。三秒握着撬棍,站在石缝边,手掌虽然还疼,心里却热乎乎的。他知道,不管这石头多硬,只要肯下功夫,总有凿开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