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绝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不是闭上眼睛那种带着微光的暗,也不是月黑风高夜那种能勉强分辨轮廓的幽暗。这是一种纯粹的、压榨性的、仿佛连自身存在都要被抹除的浓稠黑暗。视觉在此刻彻底失去了意义,只有其他感官在极端环境下被无限放大。
我重重地跌落在坚硬而冰冷的地面上,撞击的钝痛从左腿旧伤和手肘处炸开,让我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身体因为惯性又向下翻滚了两三圈,才被一个似乎是墙壁的障碍物挡住,停了下来。
尘埃的气息,混合着一种陈年泥土的土腥味,以及若有若无的金属锈蚀和机油的味道,一股脑地涌入鼻腔,呛得我差点咳嗽出来,又强行忍住。
耳朵里嗡嗡作响,那是极度紧张和突然坠落带来的生理反应。但在这片嗡鸣之下,是死一般的寂静。头顶那声石盖合拢的沉闷撞击,仿佛一道无形的闸门,将外面那个充斥着凄厉警报、惊恐慌乱与步步杀机的世界彻底隔绝。
不,并非完全隔绝。
当我强迫自己放缓粗重如拉风箱般的喘息,屏息凝神时,能隐约感觉到,隔着厚厚的土层和那扇未知的石盖,一种低沉而持续的震动,如同大地的心跳,隐隐传来。那是防空警报吗?还是混乱中奔跑踩踏的声响?无法分辨。
但这微弱的联系,反而更加深了此刻身处绝境的孤立感。
“青鹰”在上面。他绝不会放弃。那石盖能挡住他多久?他会不会有办法从外部强行开启?还有那该死的、响彻全城的防空警报,究竟意味着什么?是真正的空袭?还是……与这把钥匙触发的机关有关?
无数个问题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的思绪,带来冰冷的恐惧和焦灼。
不能慌!步高峰,不,何雨柱,你现在不能慌!
我靠在冰冷的、似乎是砖石垒砌的墙壁上,大口地调整着呼吸,试图将狂跳的心脏按压回胸腔。父亲留下了这条路,就绝不会是一条纯粹的绝路。他既然预见到了钥匙会被使用,预见到了可能需要启用这个最后的藏身之所,那么,这里就一定留有生机,或者……答案。
眼睛稍微适应了这片绝对的黑暗,但也仅仅是能确认“黑暗”本身,依旧看不到任何东西。我伸出手,开始摸索周身。
衣袋里东西不多。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和粮票,一支半截的铅笔,还有……火柴!
我心中一阵狂喜,小心翼翼地将那盒几乎快要散架的火柴掏了出来。指尖能感觉到里面所剩无几的火柴梗。这是之前藏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的,没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场。
“嚓——”
第一根火柴在磷片上划燃,发出微弱但在此刻堪称璀璨的光亮。
光芒驱散了咫尺之间的黑暗,也刺痛了我久未见光的眼睛。我眯起眼,迅速环顾四周。
这是一条狭窄的、向下倾斜的通道。脚下和两侧都是粗糙打磨过的青砖,布满了厚厚的灰尘和蛛网。空气虽然陈腐,但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流动,说明这里有某种通风设计,不至于让人窒息。通道不算长,火柴光芒勉强能照到尽头——似乎是一扇门的轮廓。
火柴燃尽的速度很快,灼热感传到指尖,随即熄灭。
黑暗再次降临。
我深吸一口气,扶着墙壁,忍着左腿的疼痛,一步步向着刚才看到门的方向挪去。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积尘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这寂静中被放大得格外清晰。
走了大概十几步,指尖果然触碰到了一扇门。金属的,冰凉,带着锈迹斑驳的触感。我上下摸索,找到了一个老式的门栓,但没有锁。
犹豫了一下,我用力推动。
“嘎吱——”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在通道里回荡,门比想象中沉重,但终究被推开了一道可供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门后的空间,似乎比通道要开阔一些,那股混合着机油、纸张和尘埃的味道也更浓郁了。
我划燃了第二根火柴,也是倒数第二根。
光芒亮起,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我呼吸一窒。
这确实是一个密室,大约有普通房间大小。靠墙的位置有一张简易的木板床,上面铺着发霉的褥子。旁边是几个木制的储物架,架上摆放着一些用油布包裹的、形状各异的物品,以及一些玻璃器皿和金属零件。最引人注目的,是房间中央那张宽大的、用厚实木料钉成的的工作台,台上凌乱却又有序地摆放着钳子、镊子、放大镜,以及一些我从未见过、结构极其精密的微小金属构件和线圈,它们在火柴微弱的光下反射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工作台后的墙壁上,固定着几块小型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大量复杂的公式、演算过程以及一些机械结构草图,虽然有些地方已经模糊,但那份超越时代的严谨与精密,扑面而来。
这一切,都鲜明地打上了父亲的烙印。这里不仅是一个藏身之所,更是他离开四合院后,一个秘密的、持续工作了不短时间的技术据点!
我的目光急速扫过,最终定格在工作台一角。
那里,一盏锈迹斑斑但擦拭得相对干净的旧式煤油灯旁边,一个厚厚的、深褐色的牛皮纸信封,被端端正正地放置着。信封上,那熟悉到刻入骨髓的笔迹,如同黑夜中的灯塔,瞬间攫取了我全部的心神——
“吾儿雨柱亲启”。
是父亲!他果然留下了信息!
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血液奔涌着冲向大脑。我几乎是扑了过去,颤抖着手拿起那个信封。它很沉,里面显然不止一页纸。
火柴即将燃尽。
我强压下立刻拆开阅读的冲动,用最快的速度,摸索着拿起那盏煤油灯。幸运的是,灯壶里还有小半壶煤油,灯捻看起来也尚算完好。
我将最后一根,也是最宝贵的一根火柴划燃,凑近灯捻。
“噗……”
一小簇昏黄、摇曳的火苗升起,随即稳定下来,散发出比火柴明亮、持久得多的光芒,终于将整个密室的大部分区域照亮。
光明驱散了黑暗,也暂时压下了我心中翻腾的不安。我迫不及待地,就着煤油灯的光芒,撕开了信封的封口。
里面是厚厚一叠信纸,写满了密密麻麻却工整有力的钢笔字。除了信纸,还有几张单独存放的、绘制在特殊纸张上的技术图纸,线条精细复杂,远超我在轧钢厂见过的任何图纸。另外,还有一张似乎是身份证明文件的模糊复印件,上面的单位名称和具体信息有些难以辨认,但那个鲜红的、带有国徽图案的印章轮廓,却清晰可见。
我深吸一口气,将煤油灯挪近,开始阅读父亲留下的,这封跨越了时空的信。
“雨柱吾儿: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想必你已经找到了钥匙,开启了此处。原谅父亲的不辞而别,与将如此重担压于你身。然时局诡谲,身不由己,亦是为保你与雨水平安,不得已而行此下策。
下述之言,关乎重大,你需谨记于心,慎思明辨。”
开篇寥寥数语,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克制与隐忍,却又饱含着深沉的歉意与决绝。我的眼眶瞬间湿润,仿佛能看到父亲在灯下伏案书写时,那紧蹙的眉头和眼中的复杂情绪。我用力眨眨眼,逼回湿意,继续往下看。
“首要之事,‘青桐’。
此非寻常之精密元件,乃我历时数年,集众家之长,融汇创新所得之微型化高精度加工及核心信号处理模组。其精义,在于以特殊工艺与材料,突破现有技术之藩篱,非独可用于高端仪器制造,其衍生技术,更可极大提升远程通讯之保密、抗干扰能力与侦测设备之灵敏度与距离。若类比,可谓‘国之重器’,亦如双刃之剑,善用之则利国利民,若落于叵测之辈之手,则后患无穷。故李福山之辈,及其背后之‘灰雀’组织,乃至更高层之觊觎者,皆欲得之而后快。”
果然!“青桐”的价值,远比我想象的更大!它不仅仅是一个技术突破,更是一个能撬动战略天平的关键筹码!父亲用“国之重器”来形容它,绝非夸张。这也解释了为何会引来如此多的饿狼,甚至连“旧林”这样背景神秘的国家力量,态度也如此暧昧复杂。
“我之‘失踪’,实非自愿,亦非简单潜藏。乃因察觉研发团队内部及上级协调部门中,有人与外部势力(即‘灰雀’及其背后支撑)暗通款曲,意图窃取‘青桐’核心资料及原型,或用于交易,或用于他国。我无法分辨孰敌孰友,为确保技术不泄,亦为保全性命以图后续,只得假借意外,转入深层隐匿。一方面借此脱离监视,继续完善‘青桐’最终之设计,另一方面,亦在暗中布局,搜集其等勾结之证据,以待反制之机。”
信中的内容印证了我之前的许多猜测。父亲的失踪,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金蝉脱壳,是为了在内外交困中,保住技术和自己的性命。他所面对的敌人,不仅来自外部的“灰雀”,更可能隐藏在内部,身份或许高得吓人。这种无处不在的危机感,让他只能选择这种极端的方式。
“关于‘旧林’。”
看到这里,我的精神更加集中。这是目前与我接触最深,态度也最难以揣摩的一方。
“其负责人,代号‘林首’,确为我早年故交,曾于危难时施以援手。其所隶属之部门,职责特殊,负有保护关键技术、清除内部蠹虫之使命。初衷可信,我亦曾与之有约,若事不可为,可向其求援。然,时移世易,组织庞大,内部派系错综,绝非铁板一块。‘林首’或其身边亲近之人,目的未必纯粹,或受更高层压力,或另有所图。与之周旋,需时刻警惕,凡事需‘留有余地’,不可尽信,更不可将全部希望寄托于其一身。钥匙触发之最终信号,亦有防其一手之考量。”
父亲对“旧林”的评价,充满了谨慎的权衡。他肯定“林首”个人和其部门的初始使命,但也明确指出了组织内部存在的风险和变数。“留有余地”这四个字,他再次强调,显然是其核心告诫。这也解释了为何“青鹰”的行动时而协助,时而强硬,充满了矛盾。他们内部,恐怕也并非统一意见。
“最终之托付。”
信件的最后部分,笔迹似乎更加凝重。
“‘青桐’最终完善之全部技术资料、关键参数及我后续之心得,并未随身携带,亦未藏于显眼之处。我已将其封存于特制载体(注:参阅附图一之结构,藏于工作台左起第三块活动地板之下,开启需同时按压两侧暗扣),此为你手中筹码之根本,亦是引来杀身祸端之根源。”
我立刻抬头,看向信中所指的工作台左侧地面。那里铺设着与周围无异的青砖,看不出任何异常。父亲的设计,果然巧妙。
“你需在确保自身绝对安全,并确认对方身份无疑之情况下,设法将此物,交予真正可信赖的、能直达天听之国家力量。我于信内附有一特殊联络渠道之说明与验证方式(参阅附件二),此渠道经我多番验证,相对稳妥,乃某位嫉恶如仇、立场坚定之老领导所掌,或可一试。切记,此物绝不可落入‘旧林’或任何其他主动接触你之势力手中,除非你能百分百确定其纯净无瑕。”
交上去!但要交给对的人!父亲在最后,指明了方向,也留下了最后的保险——一个他认为相对可靠的上交渠道。这无疑是目前最正确,也最符合大局的选择。但如何“确保自身绝对安全”,如何“确认对方身份无疑”,这其中的艰难险阻,可想而知。
“钥匙与机关之关联,你应已亲历。铜钥匙不仅是物理锁钥,更是一精密信号同步装置之触发器。当其转动,机括初启,然需等待特定之外部条件——或为全城范围之重大电磁扰动,或为某种特定频率之强信号覆盖(此次或是敌特试探,或是有人借防空演习之名,行掩盖钥匙信号之实),最终密室方会完全开启,并同步向我一早已设定之安全坐标,发送一次性的、极短促之定位或‘任务完成’信号。此设计,是为混淆视听,亦是为向可信之力示警。”
原来如此!那声“咔哒”之后没有立即开启,以及最终开启时恰好拉响的防空警报,并非纯粹的巧合!这很可能是父亲预设的机关,需要内外条件同时满足!而那警报,究竟是真正的空袭预警,还是某些势力为了掩盖钥匙信号发射而故意制造的电磁扰动?细思极恐!父亲的心思,缜密到了何种程度!
信的末尾,只有简单却重若千钧的八个字:
“珍重自身,盼有重逢。”
没有落款,没有日期。
我缓缓放下信纸,整个人如同虚脱一般,靠在冰冷的工作台上,久久无言。
信息量太大了。
“青桐”的战略价值,父亲被迫隐匿的真相,内部存在的叛徒与更高层的黑手,“旧林”的复杂性与不可全信,最终技术资料的隐藏地点,相对可靠的上交渠道,钥匙与警报关联的惊人推测……
这一切,像一块块沉重的巨石,压在我的心头,但也像一盏盏明灯,照亮了前路的迷雾。至少,我知道了目标在哪里,知道了手里最大的筹码是什么,知道了最基本的行动方向。
现在,不是感伤和震惊的时候。必须立刻行动!
我按照信中的指示,蹲下身,在工作台左侧的地面上仔细摸索。果然,在第三块地砖的边缘,摸到了两个极其隐蔽的、需要同时用力才能按下去的微小凸起。
“咔。”
一声轻响,那块地砖微微弹起。我小心地将其掀开,下面是一个浅坑,里面放着一个比香烟盒略大、泛着金属冷光的扁平盒子,材质非铁非铜,入手沉甸甸的,表面光滑,没有任何标识。这就是父亲留下的,那份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青桐”终极技术资料!
我将其紧紧攥在手里,冰凉的触感让我混乱的思绪清醒了不少。
接下来该怎么办?按照父亲留下的联络渠道,设法联系那位“老领导”?但如何确保在联系过程中不被“旧林”或其它势力发现?如何安全地离开这个密室?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
一个个难题接踵而至。
我深吸一口气,将金属盒小心翼翼地和那封信、图纸等物一起,重新包好,塞进最贴身的衣服里藏好。然后,我开始快速检查这个密室,看看有没有其他可用的工具,或者第二条出口的线索。
就在我检查到储物架背后,用手敲打墙壁,倾听是否有空声时——
“嘀……”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此刻绝对清晰的电子音,突然从工作台下方传来!
我浑身一僵,猛地转头。
只见工作台靠里的下方,一个我之前没有注意到的、镶嵌在台体内部的、只有纽扣大小的指示灯,此刻正闪烁着令人心悸的红色微光!
一下,两下,频率稳定而急促。
这是什么?父亲信里没提到这个!是某种警报装置?是表示外部条件满足?还是……表示有外部入侵?!
几乎就在这红灯亮起的同时!
“咚……咚……”
一阵沉闷的、非自然的、仿佛用重物在撞击或者用工具在撬凿的声音,隐约从头顶上方,从那扇我坠入的石盖方向,传了下来!
声音不大,隔着厚厚的土层和石盖,显得模糊而遥远,但在这寂静的密室里,却如同重鼓般敲击在我的耳膜和心弦上!
不是“青鹰”!他如果有能力强行破开,早就动手了,不会等到现在!而且这声音,听起来更像是专业的破拆工具!
是另一伙人!
是谁?!
是“旧林”失去了耐心,动用了更强的力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