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的寂静,带着一种被刻意营造出来的、令人不安的质感。窗外的天光从灰白渐次沉入墨蓝,房间没有开灯,阴影如同潮水般从墙角蔓延开来,吞噬着桌椅床铺的轮廓,也吞噬着我脸上任何可能外泄的情绪。
我靠墙坐在地上,冰冷的寒意透过薄薄的水泥地渗入四肢百骸,却远不及心底那一片冰封的荒芜。李福山临死前那扭曲的面容和戛然而止的话语,像一部不断循环播放的无声默片,在我眼前反复上演。每一次重放,那未尽的半句话所带来的惊悸和疑惧,就加深一分。
“他根本不是失踪!他是……”
是什么?叛徒?英雄?还是某种更加复杂、无法定义的存在?
父亲笔记里那些欲言又止的忧虑,对“旧林”“需留有余地”的提醒,此刻都像是一根根细密的针,编织成一张巨大的、充满不信任的网,将我紧紧缠绕。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替父守护秘密、追查真相的继承者,可现在,连父亲的身份本身都成了一个巨大的谜团。我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在完成他的遗志,还是……在踏入一个连他都无法掌控、甚至可能与之对立的深渊?
“青鹰”那句“当不得真”的安抚,此刻回想起来,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那不易察觉的紧绷,更像是一种刻意的回避。他们知道些什么?关于父亲,他们到底隐瞒了多少?
还有那个精准到令人胆寒的狙击手。灭口李福山可以理解,但为何偏偏选在那个他即将吐出关键信息的瞬间?这时间点的拿捏,已经不是简单的“清除失败者”可以解释,更像是不想让某个特定的秘密——关于我父亲的秘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灰雀”?还是……别的什么?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难道这潭水,比我想象的还要深不见底?
门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停在门口。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的细微声响。“青鹰”推门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缸子,冒着微弱的热气。
“吃点东西。”他将缸子放在桌上,里面是寡淡的棒子面粥。他的脸色依旧冷峻,但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显然一下午的善后和追查并不顺利。
我没有动,只是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他,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而有些沙哑:“查到了吗?狙击手。”
“青鹰”沉默了一下,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窗帘一角,警惕地看了看外面漆黑的院落,然后才转过身,面对着我:“对方很狡猾,利用了展厅复杂的结构和混乱的人流掩护,一击得手后立刻撤离,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武器是经过处理的,无法追查来源。”
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但我问的,不仅仅是技术层面的追查。
“李福山临死前的话,”我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关于我父亲的。你们‘旧林’,到底知道多少?”
“青鹰”的眼神没有丝毫闪烁,依旧平静无波:“何雨柱同志,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请你相信,我们对何大清同志的情况掌握,并不比你多多少。我们接到的任务,是保护‘青桐’技术,清除内部的蛀虫和外部敌特。何大清同志是这项技术的核心研发者,他的失踪是我们重大的损失,我们也一直在努力寻找他的下落。李福山的话,很大可能是他穷途末路之下的污蔑和扰乱,目的是在我们之间制造不信任,干扰调查方向。”
他的话滴水不漏,完全站在组织和任务的立场上,将父亲定位为“失踪的核心研发者”,将李福山的指控定性为“扰乱”。合情,合理,却无法驱散我心中那越来越浓的迷雾。
“是吗?”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没有什么温度的笑意,“那为什么我父亲在笔记里,会提醒我对你们‘需留有余地’?一个完全信任组织的核心研发者,会留下这样的提醒吗?”
“青鹰”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虽然极其短暂,但还是被我捕捉到了。他沉默了足足有三秒钟,这短暂的沉默,在此时此地,显得格外漫长而沉重。
“何大清同志当时处于极大的压力和危险之中,”他终于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稳,但语速似乎放慢了一丝,“他的任何安排和记录,都可能是在那种极端环境下,出于本能的多疑和谨慎。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本能的多疑和谨慎?我回想起父亲笔记里那些条理清晰、甚至带着某种预判性的布局,那绝不是一个被压力逼到失去判断力的人所能做出的。那更像是一个清醒的、深知自己身处棋局之中、甚至可能在同时与多方对弈的棋手,留下的后手。
我没有再追问下去。我知道,从“青鹰”这里,我得不到真实的答案。他们或许真的在保护“青桐”,保护国家利益,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会对我坦诚一切。在更大的棋局里,我,以及我父亲,可能都只是棋子,或者……需要被严格控制的变量。
“展览那边……后续怎么处理?”我换了个问题,不再纠缠于父亲的身份。
“消息已经被严格控制,对外宣称是设备故障引发意外,李福山因突发疾病去世。”“青鹰”回答得很干脆,“厂里的秩序王主任和新的厂领导会负责恢复。那个木箱已经被我们秘密运走检查,里面的确是一个粗制滥造的仿制品,证实了你的判断。你提供的线索和当场的指证,对于粉碎李福山和‘灰雀’的阴谋,起到了关键作用。”
他试图给我一颗定心丸,肯定我的功劳。但这功劳,此刻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四合院那边呢?”我想起了贾张氏那怨毒的眼神,阎埠贵和刘海中各怀鬼胎的算计,还有……秦淮茹那充满恐惧和矛盾的示警。
“院子那边暂时不会有问题。王主任会出面安抚,展览风波不会波及到普通住户。至于贾家……”“青鹰”顿了顿,“我们会保持观察。秦淮茹……她似乎知道一些内情,但受制于人,处境危险。在确保她安全之前,不宜接触。”
他考虑得很周全。但我心里清楚,四合院那摊浑水,绝不会因为李福山的死就变得清澈。权力的真空,利益的重新分配,以及可能隐藏得更深的秘密,都会让那里继续成为一个漩涡。
“青鹰”看着我,语气放缓了一些:“何雨柱,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和冷静。李福山伏法,‘灰雀’在轧钢厂的网络被重创,这是胜利。不要被敌人的临死反扑扰乱了心神。关于你父亲,组织上一定会继续追查,给你,也给国家一个交代。”
又是这套官方的说辞。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掌心里还残留着紧握钥匙时硌出的红痕。
“我需要多久?”我问,声音沉闷。
“看情况。等外面风声过去,等我们对狙击手的调查有进一步进展,等……确保你的绝对安全之后。”“青鹰”没有给出明确的时间。
这意味着,我可能要被无限期地“保护”在这里,与外界隔绝,直到他们认为合适为止。
“青鹰”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房间,重新锁上了门。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我和无边的寂静,以及脑海中翻腾不息的重重迷雾。
李福山死了,一个明面上的敌人倒下了。但我知道,真正的威胁,那些隐藏在更深处的、连“旧林”都可能讳莫如深的阴影,才刚刚露出冰山一角。
父亲的身份之谜,第三方狙击手的来历,“旧林”的真实目的,四合院潜在的危机……所有这些,都像是一团团交织在一起的、打满了死结的线团。
而我,被困在这座孤岛般的小楼里,手握着可能指向真相的钥匙,却找不到那扇需要开启的门。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
我缓缓闭上眼,将那把冰凉的铜钥匙重新紧紧攥在手心。
无论前方是更深重的迷雾,还是更狰狞的真相,我都必须走下去。
为了父亲,也为了……弄清楚我究竟是谁,在这场巨大的棋局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寂静中,我仿佛能听到命运齿轮继续转动发出的、冰冷而沉重的咯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