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林”的出现与离去,如同在幽暗的深潭中投下一颗石子,涟漪荡开,打破了据点里死水般的平静,也在我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父亲还活着!这个确凿的消息,像一束强光,瞬间驱散了长久以来盘踞在我心头的阴霾与绝望,也让我肩上那无形的担子,变得更加沉重而具体。
我不再仅仅是为了自己和雨水挣扎求存,更是为了那个生死未卜、承载着巨大秘密的父亲。我必须回去,回到那个龙潭虎穴般的四合院,回到那些熟悉又危险的面孔中间。正如“旧林”所说,只有我重新出现在明处,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毒蛇,才会再次露出獠牙,他(她)才能有机会将其一一斩断。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一块被投入熔炉的生铁,在老陈近乎严苛的调理和“青鹰”逐步加量的体能恢复训练下,艰难地重塑着这具伤痕累累的躯体。汤药苦涩难咽,康复动作每一次都牵扯着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但我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承受着。心中那团名为“希望”与“责任”的火焰,支撑着我熬过了一次次身体的极限。
“青鹰”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但他指导我进行恢复训练时,手法精准,要求严格,偶尔在我因疼痛而动作变形时,会用那双锐利的眼睛扫我一眼,虽无言语,那目光却比任何斥责都更具压迫力。“山猫”则大部分时间神龙见首不见尾,偶尔回来,也是带着一身露水或尘土,沉默地补充给养,检查装备,然后再次消失。老陈负责我的伤情和饮食,他的话语依旧不多,但换药的动作明显轻柔了许多,伙食里也渐渐多了些有营养的肉糜和蛋花。
我能感觉到,随着我伤情的稳定和“旧林”的明确指示,他们对我的态度,从最初纯粹的“任务目标”,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同袍的认可。尽管,这种认可依旧建立在我是“有用棋子”的基础上。
时间在汗水和药味中悄然流逝。当我终于能够不依靠搀扶,独自拄着一根“青鹰”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更趁手的硬木拐杖,在据点有限的空间里缓慢行走时,老陈终于宣布,我的伤势已无大碍,剩下的需要靠时间和静养来彻底恢复。
这意味着,归期已至。
离开的那天,天色未明。据点里依旧只有那几盏昏黄的油灯摇曳。“青鹰”和“山猫”都在,连平日里很少同时露面的老陈,也站在厅堂中央。
“青鹰”将一个不起眼的、打着补丁的帆布背包递给我,里面装着几件换洗的普通衣物、一小瓶老陈配制的、用于伤口后期恢复的药粉,还有几张零散的粮票和毛票——这是我能带走的、符合我“身份”的全部家当。
“路线已经安排好了。”“青鹰”的声音依旧平淡,“会有人送你到城边,之后的路,你自己走。”
我接过背包,点了点头,没有多问。我知道,从这里开始,我将重新独自面对一切。
“山猫”靠在墙边,抱着他那把从不离身的弩,依旧是那副冷漠的样子,但在我看向他时,他几不可查地对我点了点头。
老陈走上前,将一个油纸包塞进我手里,低声道:“里面是几张饼,路上吃。伤口记得按时敷药,别沾水,别逞强。”
他的语气里,难得地带上了一丝属于长者的叮嘱。
“多谢……陈大夫。”我郑重地道谢,将油纸包小心地放进背包。
没有更多告别的话语。“青鹰”率先转身,走向那条通往地面的狭窄通道。我拄着拐杖,深吸一口气,跟了上去。老陈和“山猫”站在原地,目送着我们离开。
再次走过那条昏暗的通道,再次听到身后石门滑动的轻微声响,当山林间带着草木清香的、微凉的晨风扑面而来时,我竟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天光尚未大亮,东方天际只透出一抹鱼肚白。林间雾气氤氲,露水打湿了裤脚。“青鹰”走在前面,步伐不快,刻意配合着我这个“伤号”的速度。他没有再背我,只是在我遇到特别难走的路段时,会伸手扶我一把。
我们沉默地穿行在晨曦微露的山林间。这一次,不再是亡命奔逃,而是走向一个已知的、却同样危机四伏的战场。
按照“青鹰”的安排,我们避开了大路,沿着人迹罕至的小径下山。约莫走了一个多时辰,终于看到了四九城那熟悉的、在晨曦中显出朦胧轮廓的城墙。
在距离城墙还有二三里地的一个岔路口,“青鹰”停下了脚步。
“就到这里。”他转过身,看着我,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后面的事,靠你自己了。”
我看着他,这个数次救我于危难、却又如同冰山般难以接近的青年,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保重。”
“青鹰”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便朝着来时的山路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茂密的林木之后,干脆利落,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独自站在岔路口,望着不远处那座沉睡中的城市,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拐杖的位置,然后迈开脚步,朝着南锣鼓巷的方向,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去。
越靠近城区,路上开始出现零星的行人——赶早市的菜农,挑着担子的小贩,行色匆匆的工人。他们看到我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的样子,大多投来或好奇、或同情的一瞥,但也仅此而已。没有人知道,这个看似普通的伤号,刚刚从怎样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局中挣脱出来。
当我终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看到那熟悉的四合院院门时,太阳已经升高,金色的阳光洒在斑驳的门楣和石阶上,竟让我感到一丝……诡异的温暖?
院门虚掩着。我推开门的瞬间,院子里正在洗漱、或者准备早饭的几个人,动作齐齐顿住,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唰”地一下,全部聚焦到了我的身上。
阎埠贵正端着脸盆泼水,看到我,手一抖,盆里的水差点泼到自己脚面上,眼镜后的眼睛瞪得溜圆。刘海中挺着肚子站在自家门口,手里还拿着半个窝头,看到我,咀嚼的动作瞬间停止,脸上写满了惊愕与难以置信。正在水龙头下洗菜的秦淮茹,手里的菜掉进了盆里,溅起一片水花,她抬起头,看着我,嘴唇微张,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看到鬼魂般的恐惧。
就连前院许大茂家的窗帘,也猛地被撩开一角,许大茂那张惊疑不定、带着黑眼圈的脸露了出来,看到我,如同被蝎子蜇到般,立刻又缩了回去,“哗啦”一声拉紧了窗帘。
整个院子,陷入了一种诡异的、落针可闻的寂静。
我拄着拐杖,站在门口,迎着那些复杂各异的目光,脸上努力维持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虚弱,甚至还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茫然”,沙哑着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三……三大爷,二大爷……我……我回来了。”
我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阎埠贵最先反应过来,他放下脸盆,快步走了过来,小眼睛里闪烁着精明和探究的光芒,上下打量着我:“柱……柱子?!你……你这……你这几天去哪儿了?!我们……我们还以为你……”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在所有人看来,我受了那么重的“枪伤”(他们以为是流匪所致),又神秘失踪了好几天,大概率是凶多吉少,甚至可能已经曝尸荒野了。如今我突然完好无损(至少看起来性命无碍)地出现,这冲击力不亚于一场地震。
刘海中也反应过来,他咽下嘴里的窝头,挺着肚子走过来,官威重新回到脸上,但眼神里的惊疑未退:“何雨柱!你这像什么话!无故旷工这么多天!还弄成这副样子回来!你必须给我,给街道,给厂里一个交代!”
他的语气严厉,带着审问的意味。
秦淮茹依旧站在原地,脸色苍白,眼神躲闪,不敢与我对视,双手死死绞着衣角。
更多的邻居听到动静,从屋里探出头来,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我看着眼前这一张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感受着这院里丝毫未减、甚至因为我的回归而变得更加复杂的暗流,心中一片冰冷,脸上却扯出一个混合着疲惫、后怕和一丝“庆幸”的复杂表情。
“二大爷,三大爷,”我声音虚弱,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我……我这几天,是被人救了,在山里一个老乡家养伤……好不容易,伤好点了,才能摸着回来……厂里……厂里我回头就去解释,请假……”
我再次抬出了“老乡”这个万能挡箭牌,并将“养伤”作为失踪的理由。
阎埠贵和刘海中将信将疑,还想再问什么。
就在这时,中院贾家的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推开,贾张氏如同一个臃肿的炮弹般冲了出来,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那双三角眼里瞬间爆发出刻骨的怨毒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慌?
“傻柱?!你……你个天杀的你还没死?!”她尖利的声音划破了院子的空气,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味道,“你还有脸回来?!你招惹了那么大的祸事,还想连累我们全院是不是?!滚!你给我滚出去!”
她说着,竟张牙舞爪地想要扑上来。
“妈!”贾东旭也从屋里跟了出来,一把拉住状若疯癫的贾张氏,他的脸色同样难看,看着我的眼神里充满了嫉妒、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我看着贾家母子这精彩的表演,心中冷笑。我的回归,显然打破了某些人的美梦,或者……触动了他们敏感的神经。
我没有理会贾张氏的谩骂,只是将目光转向阎埠贵和刘海中,语气带着恳求,却也隐含着不易察觉的强硬:“二大爷,三大爷,我这伤还没好利索,站不住了……能不能,先让我回屋歇歇?”
阎埠贵和刘海中对视一眼,又看了看状若疯癫的贾张氏和周围议论纷纷的邻居。王主任“因公负伤”的定调犹在耳边,我现在这副惨状回来,他们于情于理,也不好立刻逼得太紧。
“行了行了!都散了吧!有什么好看的!”刘海中挥挥手,驱散看热闹的邻居,然后对阎埠贵使了个眼色,“老阎,先让柱子回屋休息。有什么事,等他缓过来再说!”
阎埠贵会意,点了点头,对我道:“柱子,你先回去歇着吧。厂里和街道那边……唉,回头再说。”
我道了声谢,不再看任何人,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我那间久违的小屋走去。
身后,是贾张氏不依不饶的咒骂,是邻居们窃窃的议论,是阎埠贵和刘海中深沉的目光,是秦淮茹复杂的注视,以及许大茂家那紧闭的窗帘后,可能正在发生的、新的恐惧与算计。
我知道,平静只是表面。
我这条“鱼饵”的回归,已然在这潭看似沉寂的死水中,投下了一块巨石。
风暴,即将再起。
而我,已别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