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大茂留下的那半瓶二锅头还在桌上散发着廉价的酒精气味,花生米的油渍在油灯下泛着腻光。我盯着那扇刚刚合拢的木门,脸上的冷静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决绝。
与“灰雀”接触,无异于与虎谋皮。许大茂这条线看似通了,实则危机四伏。他胆小,贪婪,但也正因为此,他更容易在压力下反水,或者为了自保而出卖我。在他面前演的那出“亡命徒”戏码,只能暂时唬住他,一旦与“灰雀”的人真正照面,任何细微的破绽都可能万劫不复。
我必须清理掉所有可能暴露的痕迹,尤其是……父亲留下的那本笔记。
那个藏在公共厕所砖缝里的油布包,是我与过去,与何大清,与“青桐”真相之间最直接,也是最危险的连接。里面不仅有那页至关重要的“轴振频率”记录,更有何大清对易中海等人的零星观察,笔触间压抑着愤怒与无奈。这些东西,一旦被“灰雀”或者李副处长之流发现,足以坐实我的“问题”,甚至牵连出更深的东西。
“旧林”知道笔记本的存在吗?他上次只取走了核心元件和大部分图纸,对这个记录着父亲心路和零散技术的本子似乎并未在意。或许在他眼中,这不过是无用的旁证。但对我来说,这是父亲存在过的印记,也是危险的源头。
不能再留了。
夜更深了,四合院里最后几点灯火也相继熄灭,只有不知名的秋虫在墙根下发出断续的鸣叫。我悄无声息地溜出屋子,像一片落叶融入阴影里。初冬的寒风已经带着凛冽的意味,刮在脸上有些刺痛,也让头脑异常清醒。
公共厕所散发出的氨气味在寒冷的空气中似乎不那么浓烈了。我闪身进去,确认无人后,熟练地撬开那块松动的砖头。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带着潮气的油布包时,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紧缩了一下。
将它迅速揣进怀里,紧贴着内衫,冰冷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寒颤。我屏住呼吸,仔细将砖块复位,不留一丝痕迹。
接下来,是处理它。
不能在家烧,烟气和纸张燃烧的特殊味道可能引起邻居,尤其是闫埠贵那种精于算计、鼻子比狗还灵的人的注意。也不能随意丢弃,碎片若被有心人拼凑,仍是隐患。
我想起了轧钢厂废料堆积处后面,那个靠近围墙的偏僻角落。那里常年堆着些破损的模具、废弃的耐火砖,偶尔会有工人偷偷在那里烧点垃圾取暖,烟气混杂在厂区常有的煤烟和铁锈味里,毫不显眼。
借着夜色的掩护,我绕开可能有巡逻队的大路,沿着熟悉的巷道穿行。午夜的街道空旷寂寥,只有远处传来的几声火车汽笛,撕破夜的宁静。路灯昏暗,拉长了我孤零零的身影。
顺利地从一段破损的围墙缺口翻入厂区,熟门熟路地避开偶尔晃过的手电光柱,我来到了目的地。这里果然僻静,只有风声穿过废弃金属架发出的呜咽声。
我找了一个背风的、由几块巨大耐火砖围成的凹陷处,蹲下身。从怀里掏出那个油布包,入手依旧冰凉。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颤抖着手,将它打开。
父亲那本略显潦草的字迹再次映入眼帘。在微弱的光线下,那些文字仿佛带着温度,诉说着不甘、隐忍和深沉的父爱。我的手停顿了,毁灭它的念头带来一阵尖锐的心痛。这几乎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留给我的最后声音。
【爹,对不住。】我在心里默念,【这些东西留着,会害了雨水,也可能断了找到你的唯一希望。我必须这么做。】
不再犹豫。我掏出火柴。
“嚓——”一声轻响,橘红色的火苗在黑暗中跳跃起来,映亮了我紧绷的脸和眼前泛黄的纸页。
我将火苗凑近笔记本的一角。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纸张,迅速蔓延开来,墨迹在高温下扭曲、变黑,化作飞舞的灰烬。父亲的字迹,那些关于“青桐”的碎片思考,对易中海的控诉,对我和雨水的担忧……一切都在火焰中蜷缩、消失。
火光跳跃,映得我脸上明暗不定。我死死盯着那燃烧的火焰,仿佛要将这一幕刻在心里。热量炙烤着我的手指,但我没有移开。直到最后一页也化为灰烬,连同那块包裹它的油布,都变成了一小堆暗红色的余烬。
我用一根棍子仔细地将所有灰烬搅碎,确保没有留下任何能够辨认的字迹片角,然后拨拉周围的尘土,将它们彻底掩埋。做完这一切,我才缓缓站起身,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一种亲手斩断过去的虚脱感。
痕迹清理了,但危机并未解除。与“灰雀”接触,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身份”掩护。仅仅是一个投机倒把的厨子?这不够,太容易引起怀疑。我必须有一个能接触到“精密零件”的、看似合理的由头。
轧钢厂宣传部干事的身份或许可以做点文章……但还不够直接。我忽然想起,前几天在宣传部帮忙整理旧资料时,看到过一份关于建立厂内“技术革新小组”的倡议文件,是由工业局那边下发,鼓励各厂挖掘技术潜力,收集工人合理化建议,甚至可以对一些废旧零件、设备进行“尝试性”修复和利用……
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如果我以“技术革新”收集废旧零件样品为名呢?这可以解释我为什么会对一些“特殊”的废旧零件感兴趣,也为我和许大茂提到的“精密零件”提供了一个看似正当的出处。虽然依旧冒险,但总比毫无借口要强。这层薄薄的保护色,或许能在关键时刻为我争取到一丝转圜的余地。
打定主意,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现在,就是等待许大茂的消息了。这条线已经放出,收网的主动权,暂时不在我手里。
回到四合院,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我几乎一夜未眠,精神却因为高度的紧张和之后的决断而异常清醒。悄悄回到屋里,插上门,和衣躺在炕上,等待着黎明的到来,也等待着未知的危机降临。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
四合院里,阎埠贵和刘海中为了“一大爷”的名头,暗地里较劲得更厉害了。阎埠贵逢人便讲“规矩”和“算计”的重要性,暗示自己持家有方,管理院落自然也有一手。刘海中则挺着肚子,背着手在院里踱步,遇到邻里纠纷就想上前“主持公道”,可惜往往不得要领,反而惹得双方都不快。
贾家似乎也消停了些。棒梗大概是被上次偷鸡和紧接着的全院大会吓住了,没再明目张胆地来我门口转悠。贾张氏偶尔投来的目光依旧怨毒,但少了以往的肆无忌惮。秦淮茹则像是惊弓之鸟,除了必要的出门,几乎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脸色苍白,眼神躲闪。我几次试图用眼神与她交流,她都迅速避开,仿佛我是什么洪水猛兽。
许大茂则像个幽灵,见了我眼神闪烁,欲言又止。他似乎在观察,在权衡,也在恐惧。我知道,他需要时间去找他的“朋友”,也需要鼓起勇气来面对可能的风险。
周一下午,我从轧钢厂回来,手里特意拿了几份宣传部关于“技术革新”和“勤俭建国”的宣传材料,还有一张盖了章的、用于“收集废旧零件样品”的便函——这是我借着整理资料的机会,找孙科长软磨硬泡弄来的,理由是想深入基层,了解工人们的技术创新热情。孙科长虽然觉得我有点多事,但看在我最近“安分守己”的份上,还是勉为其难地批了。这东西真伪难辨,但拿在手里,多少算个心理安慰。
刚进前院,就看见许大茂靠在自家门框上,看似悠闲地剔着牙,目光却时不时瞟向月亮门。
见到我,他眼睛微微一亮,随即又换上那副惯有的、带着点讨好和算计的笑容。
“哟,何干事,下班了?”他凑了过来,声音压得低低的,“忙啊?”
“还行。”我扬了扬手里的材料,“厂里搞技术革新,让下车间收集点意见和废旧零件样品,跑了一天。”
我刻意展示了一下那张盖了红章的便函。
许大茂扫了一眼,似乎并没太在意内容,他的注意力显然在别处。他左右看看,确认无人,才用气声飞快地说:“柱哥,那事儿……有信儿了。”
我的心猛地一提,面上却不动声色:“哦?怎么说?”
“我那个朋友……同意了。”许大茂舔了舔嘴唇,眼神里混杂着兴奋和紧张,“时间定在明儿个晚上,地点……在城西‘老地方’录像厅后面那条死胡同里。”
城西,“老地方”录像厅……那是鱼龙混杂之地,也是“灰雀”可能活动的区域。死胡同,便于控制,也便于……灭口。
“晚上?死胡同?”我皱起眉,表现出适当的谨慎和不满,“许大茂,你这找的什么地儿?黑灯瞎火的,不太安全吧?”
“哎呦我的柱哥!”许大茂叫起屈来,“这种买卖,还能在大白天、国营饭店里谈啊?就得找这种僻静地方!你放心,我那朋友是讲究人,就是求财,不会乱来的。再说了,不是还有我吗?”他拍着胸脯,但底气明显不足。
我盯着他看了几秒,直到他眼神开始躲闪,才仿佛下定了决心:“行,信你一回。明晚几点?”
“晚上九点。”许大茂赶紧说,“准时到。他们……不喜欢等人。”
“知道了。”我点点头,装作随意地问,“你那朋友,怎么称呼?到时候也好说话。”
“就叫……‘老六’。”许大茂含糊地说,“道上都这么叫。”
老六?一个常见的、毫无特色的代号。
“成,明晚九点,城西‘老地方’后面胡同,见‘老六’。”我重复了一遍,然后意味深长地看着许大茂,“东西我会带上。你也机灵点,别出岔子。”
“放心!放心!”许大茂连连保证,然后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匆匆溜回了自己屋。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手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
鱼,终于要咬钩了。或者说,是我这条鱼,正要游向那张危险的网。
明晚九点,城西死胡同,“老六”……
这将是我第一次主动踏入敌特组织的陷阱。
“旧林”的人,会在一旁注视着吗?他们是否已经布好了局,等待着收网的那一刻?
而我,这个他们局中的棋子,能否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保住自身,并撬动最终的真相?
夜色,再次笼罩了四合院,比以往任何一个夜晚,都更加深沉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