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工业局机床厂食堂“结对子”学习回来,我的脚步比去时沉重了数倍。周师傅那些看似随意的回忆,如同几块关键的拼图,将我此前零散获得的线索——徽章、谭工、何大清离职、保密单位迁移——严丝合缝地拼接成了一个令人心惊的轮廓。
一个在五十年代初筹建,约在五三、五四年间整体神秘迁移的工业局下属精密仪器单位。其技术涉及“频率稳定”、“信号校准”,人员构成包括大学生、归国专家,环境要求恒温恒湿,保密等级极高。何大清与其中的核心专家谭志远交往密切,随后在单位迁移前后离职,而那枚刻有疑似“振导仪(ZdY)”代号和特殊标记的徽章,则被遗落在四合院的杂物堆中。
这绝不仅仅是个人命运的巧合,而是大时代背景下,个体被卷入隐秘洪流的必然。何大清的身份,恐怕不止是一个手艺好的厨师那么简单。他与谭工的交情,也绝非普通的厨师与食客。
官方力量(王主任及那两名身份不明的男青年)的强力介入,目标明确指向后院陈赵氏,显然也是沿着这条隐秘的线索在追查。他们想知道什么?陈赵氏与那个单位,与谭工,与何大清,到底是什么关系?她是被遗留的知情者?是某种联络人?还是……本身就是那个单位的一员,因特殊原因潜伏于此?
我知道的已经太多了。多到足以让我陷入极大的危险之中。就此止步,装作一无所知,或许是当下最明智的选择。王主任的警告言犹在耳,那两名男青年冰冷的眼神更是如同实质的威胁。
可是,那个被尘封的单位,它到底叫什么名字?它为何迁移?迁往何处?何大清在其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导致他必须“被离开”四九城?这些问题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我的理智和谨慎。更重要的是,如果我不弄清楚这些,万一官方最终查明的真相会波及到我这个“何大清之子”,我连一点准备和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老祖宗的话在耳边响起。我需要知道对手(或者说,我需要应对的局势)的更多信息,才能决定下一步是彻底蛰伏,还是寻找机会。
公开渠道已不可能。唯一的希望,或许还在轧钢厂内部。那个单位当年既然与轧钢厂有过接触(谭工来指导技术,何大清参与接待),哪怕再隐秘,在轧钢厂浩如烟海的档案资料中,会不会留下一些不起眼的、未被及时清理干净的痕迹?比如,某些涉及技术交流的简报、后勤接待的零星记录、或者与工业局往来文件中无意提及的只言片语?
这无疑是大海捞针,且风险极高。但比起外部调查,在厂内,借着工作的便利,机会总归多一些。
这一次,我不能寄希望于偶然发现的厂报合订本。我需要一个更具体、更直接的目标,以及一个更加无可挑剔的理由。
几天后,我找到了李副处长。他对我前段时间去工业局“结对子”学习的态度十分赞许,认为这是食堂人员思想进步、视野开阔的表现。
“李处长,”我态度恭敬地提出请求,“上次去工业局交流,收获很大。周师傅他们那边一些设备管理台账做得特别细,使用寿命、维修记录、耗材更换都清清楚楚,值得我们学习。我就想,咱们食堂能不能也建立一套更完善的设备档案?就从那台老和面机开始,把它从进厂到现在所有的维修记录、更换的零件都整理出来,形成文字资料。这样以后不管是谁来维护,都能一目了然,也能更好地预估它的状态,提前准备备件,避免影响生产。”
这个提议合情合理,完全是从工作实际出发,旨在提高效率和规范化管理。
李副处长听了,连连点头:“雨柱啊,你这个想法很好!很有管理头脑嘛!设备档案,确实应该规范起来。不光食堂,厂里很多设备管理都太粗放。你愿意牵头做这件事,我支持!需要什么配合,你尽管说。”
“谢谢李处长支持!”我立刻说道,“我想先从查阅这台和面机当年的采购单据和最早的维修记录开始,把时间线捋顺。可能要去档案室再仔细翻翻,有些年份久的单子,上次找食材批条时可能没留意到。”
我巧妙地将目的隐藏在完善设备档案这个光明正大的理由之下。查阅自家食堂设备的原始单据,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李副处长大手一挥:“没问题!我回头跟档案室钱师傅打个招呼,你随时可以去查。需要什么,直接跟他说,就说是我的安排。”
“哎,好!保证完成任务!”我压下心中的激动,郑重表态。
有了李副处长的尚方宝剑,我再次踏入了后勤处旁边那间光线昏暗的小档案室。钱师傅显然已经接到了通知,见到我,那张古板的脸稍微缓和了些,但还是叮嘱道:“何师傅,查资料可以,但只能限于食堂设备相关的,别的不能乱动。看完放回原处,保持整洁。”
“您放心,钱师傅,规矩我懂。”我笑着应承下来。
这一次,我的目标明确而集中——所有与食堂设备,特别是那台老和面机相关的纸质资料。我再次搬出了那个标注着“五二年”以及相邻年份的木箱,开始了一场极其细致、却也心怀他念的搜寻。
我先是快速找出了和面机的采购单据(五一年)和最早几年的维修记录,将这些“正当”资料放在一边,做出认真整理的样子。然后,我开始以“核对时间、寻找可能关联的耗材记录”为名,翻阅箱子里所有五零年至五四年间的后勤单据、零星简报、甚至是作废的表格草稿。
我的眼睛像筛子一样,过滤着每一份纸质文件上的信息。手指翻动泛黄纸页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档案室里格外清晰。钱师傅坐在门口,偶尔抬头看我一眼,见我确实只是在翻看那些陈年旧单,便又低下头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汗水浸湿了我的后背。大部分文件都是枯燥的数字和物品名称,毫无价值。就在我几乎要怀疑自己的判断,认为不可能找到任何关联时,我的目光被夹在一叠五三年第二季度的劳保用品领取登记表里的一张薄薄的、边缘有些卷曲的便签纸吸引住了。
那张纸质地与周围的表格不同,更细腻些,上面是用蓝色墨水钢笔书写的一行字,字迹清秀,与周围表格上大多粗犷的笔迹截然不同。内容更是让我心头狂震:
“转交:红星轧钢厂后勤处何大清同志。谭工嘱:此物需恒温干燥,切记。 ZY ”
下面没有落款,只有一个同样用蓝色墨水画的、极其简练的符号——一道横着的闪电!与徽章上的那个小图案几乎一模一样!
ZY !是“振仪”的缩写?还是“志远”的缩写?!“谭工嘱”!这直接证明了何大清与谭志远之间存在物品转交关系!而且转交的物品需要“恒温干燥”的保存条件!这完全符合精密仪器的特性!
这张便签,就像一道撕裂迷雾的闪电!它证实了何大清与那个保密单位核心人物谭志远之间,确实存在超越普通工作餐的、涉及具体事务(很可能是物品保管或传递)的密切联系!
我的手微微颤抖,几乎要拿不住这张轻飘飘的纸。我强忍着激动,迅速看了一眼周围的单据,这张便签似乎是无意中被夹带在劳保用品表格里,侥幸留存了下来。它没有被归档,也没有被销毁,就这么静静地在这箱废纸里躺了这么多年!
我深吸一口气,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门口的钱师傅,他正专心致志地对付手里一个松动的眼镜腿。我以最快的速度,将这张便签纸小心翼翼地对折,再对折,然后借着整理旁边单据的动作,悄无声息地将其塞进了自己的袖口里。
动作完成,我的心跳如同擂鼓。我知道,我窃取了一份可能极其重要的证据。这风险巨大,但收获也同样巨大。
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又装模作样地翻阅了一会儿,然后将之前找出的关于和面机的“正当”资料整理好,走到钱师傅面前。
“钱师傅,这些是我今天要用的,拿回去整理归档,用完马上送回来。”我面色平静地说道。
钱师傅抬头看了看我手里那叠确实是与食堂设备相关的单据,点了点头:“行,登记一下,早点还回来。”
“哎,好的。”
我办好手续,拿着那叠掩护用的资料,步履平稳地走出了档案室。直到走出后勤处的院子,来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我才靠着墙壁,缓缓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长气。
袖口里那张薄薄的便签纸,此刻仿佛有千钧重。
“谭工嘱…… ZY ……恒温干燥……”
这短短一行字,包含的信息量太大了。它不仅坐实了何大清与谭志远的秘密联系,指明了联系内容(物品转交保管),还留下了“ZY”这个关键缩写和那个独特的闪电符号。
现在,我几乎可以肯定,那枚徽章,就是那个以“ZY”(振仪?)为代号的保密单位的信物或标识。何大清曾经为他们工作过,或者至少是提供了重要的协助(比如保管物品)。
而他的离职,恐怕就是因为这个单位的神秘迁移,以及其所涉及事务的敏感性,导致他必须“被消失”。易中海的算计,或许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或者,根本就是某些力量借易中海之手,让何大清合理离开的幌子!
那么,陈赵氏呢?她保管的,又是什么?那两封挂号信,与这个“ZY”单位,又有什么关联?
我感觉自己已经站在了真相的大门之外,只差最后一步,就能窥见门内的景象。但这一步,却也是最危险的一步。
手中这张意外的便签,是护身符,还是催命符?
我抬起头,看着轧钢厂高耸的烟囱里冒出的滚滚浓烟,心中一片冰寒与凝重。接下来的路,必须更加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