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大茂离开后,剩下的白天时光如同在滚油中煎熬。每一分,每一秒,都带着一种赴死前的滞重感。我强迫自己吃下了秦淮茹傍晚时分悄悄放在门口的两个窝头,虽然味同嚼蜡,但必须保持体力。腿上的伤口在最后一点药效过去后,重新变得灼痛难忍,但我已无暇顾及。
天色,终于彻底黑透。浓云遮蔽了星月,北风刮得更紧,发出鬼哭般的呜咽声。院子里早已空无一人,各家各户都紧闭门窗,仿佛也预感到了今夜的不同寻常。
约定的时间快到了。
我坐在炕沿,最后一次检查。腰后的短铁棍,小腿上绑着的匕首,还有怀里那个空空如也、却可能成为最后道具的金属盒子。除此之外,孑然一身。
“吱呀——”
一声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院门开启声传来。不是正常开关的动静,像是被人极力控制着推开。
来了。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土腥味的空气,拄着那根粗糙的树枝拐杖,艰难地站起身。每动一下,左腿都传来钻心的疼痛,让我额头瞬间布满冷汗。
拉开房门,一股凛冽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得我几乎站立不稳。借着院里某户窗棂透出的极其微弱的灯光,我看到前院门口,停着一辆破旧的平板车。许大茂佝偻着身子,像个影子般站在车旁,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脸色在黑暗中白得吓人。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睛看着我。
我也没有言语,只是咬着牙,一步一步,挪到板车旁,然后几乎是摔坐了上去。冰冷的木板硌得人生疼。
许大茂见我坐稳,像是接到了催命符,立刻拉起板车,低着头,快步走出了四合院的院门,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没命。
院门在我们身后轻轻合拢,将那座充满算计与危机的院落暂时隔绝。然而,门外的世界,是更加广阔、也更加危险的黑暗。
板车碾过空旷无人的胡同,车轮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嘎吱”声,在这死寂的夜里传出去老远。许大茂拉得很吃力,不仅仅是因为板车和我的重量,更是因为那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恐惧。他的呼吸粗重而急促,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又迅速被风吹散。
我没有催促他,只是默默地靠在板车上,任由身体随着颠簸摇晃。眼睛警惕地扫视着道路两旁。胡同两旁的房屋大多漆黑一片,偶尔有一两盏昏黄的灯火,也像是鬼火般飘忽不定。越往城外走,灯火越是稀疏,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将一切吞噬。
风声中,似乎夹杂着一些若有若无的、不祥的声响。是野狗的吠叫?还是夜枭的啼鸣?亦或是……潜行者的脚步声?我的神经绷紧到了极致,右手始终按在腰后的铁棍上,左手则紧紧攥着那个空盒子。
许大茂显然也听到了那些声音,他拉车的速度时快时慢,身体抖得更厉害了,有两次甚至差点被脚下的碎石绊倒。
“稳……稳着点。”我不得不低声提醒他,声音干涩沙哑。
许大茂“嗯”了一声,带着哭腔。
出了城门,景象更加荒凉。土路坑洼不平,板车颠簸得更加厉害,我的伤口一阵阵剧痛,几乎要晕厥过去。道路两旁是枯黄的野草和光秃秃的树干,在风中张牙舞爪,如同一个个扭曲的鬼影。远处,是一片连绵起伏的黑影,那就是城外有名的乱葬岗。据说那里埋的多是无主孤魂和横死之人,平日里白天都少有人至,更何况是这子夜时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和腐烂植物混合的阴冷气息,还隐隐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尸臭味?或许是心理作用,但这味道让我和许大茂的脸色都更加难看。
“柱……柱哥……快……快到了……”许大茂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几乎不成调子。他指着前方乱葬岗边缘,一个隐约可见的、更加漆黑的轮廓。那应该就是约定的地点——西头的破庙。
那破庙早已荒废多年,墙垣坍塌,只剩下一个大概的框架,在黑暗中如同一个匍匐在地的巨兽残骸,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许大茂拉着板车,在距离破庙还有百余米的地方停了下来,再也走不动了。他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恐惧已经将他彻底击垮。
“就……就在这儿吧……柱哥……我……我实在不行了……”他哀求道。
我看着不远处那如同恶魔巨口般的破庙轮廓,又看了看瘫软如泥的许大茂,知道不能再逼他了。我深吸一口气,忍着剧痛,从板车上挪下来,拄着拐杖,勉强站稳。
“你……待在这里别动。”我对许大茂说道,声音在风中有些飘忽,“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过来。如果……如果天亮我还没回来……”我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许大茂只是拼命点头,已经说不出话。
我不再看他,转过身,面对着那片象征着死亡与未知的黑暗,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破庙挪去。
脚下的土地松软而泥泞,混杂着碎骨和不知名的硬物。每走一步,都异常费力,左腿像是灌了铅,又像是被无数钢针穿刺。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脸颊,吹得我睁不开眼。四周寂静得可怕,只有风声和我自己粗重的喘息、以及拐杖戳入泥土的“噗噗”声。
距离破庙越来越近。那坍塌的墙壁,空洞的门窗,在黑暗中愈发清晰,也愈发狰狞。
我能感觉到,暗处有目光在注视着我。冰冷,锐利,如同潜伏在草丛中的毒蛇。
他们就在附近。
我的心跳得如同擂鼓,血液冲上头顶,又迅速冷却。握紧拐杖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终于,我挪到了破庙那残存的门洞前。里面是一片更深沉的黑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
我停下脚步,站在门洞外,没有再往里走。里面情况不明,贸然进去就是活靶子。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片黑暗,沙哑地开口:
“东西……我带来了。”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破庙废墟和乱葬岗上空回荡,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凄厉。
“人呢?”
黑暗中,一片死寂。
只有风声,依旧在呜咽。
几秒钟后,一个冰冷、干涩,如同铁片摩擦的声音,终于从破庙深处的阴影里,缓缓传了出来:
“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