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6章
无所事事
天刚蒙蒙亮,饥饿的鸡鸭率先闹出动静,打破了山上的宁静。
泥瓦房老旧的厚重门板,发出一阵阵“吱吱呀呀”的声音,是这个偏远的村落,最为朴实的声音。
继而,是那几个老烟鬼,发出的剧烈的咳嗽声和吐痰声,以及土狗几声懒洋洋的回应,是为人与狗的“二重唱”。
天色渐亮,妇女们开始成为清晨的主角,倒尿桶、摘菜叶、放鸡鸭,忙活的同时,总能不知不觉地聚到一块,东头的几人正在攀比,西头的两人却在神神秘秘地交头接耳,肯定是一些桃色新闻,或者是说谁的坏话。
东家长,西家短;哪个后生仔懒惰,不肯出门做工,整天游手好闲;哪个姑娘家该出嫁了,不知道家长准备要多少聘金彩礼;家公永远是蛮横和没文化的,家婆永远是啰嗦加抠门的;谁家的年轻媳妇好相处,谁家的婆娘可不好惹;杀猪王卖的猪肉涨价了,很多东西的价格也涨了……
时政要闻?
国内外重大事件?
这个不在闲聊的范围之内。
要聊这些,还不如想一想中午吃什么。
妇女们聊得起劲,要不是谁突然喊一声各自回家煮早餐,绝对能聊到自家男人或公婆出来寻人。
而早早也起了床的男人,聚在一起讨论得最多的,已经从杂优的亩产,变成了时下工价的高低。
有一门手艺的人,比如泥水、木工、模板、电焊等等,此时往往最具备发言权。
男人们看看还冒着白烟的烟囱,便知早餐稀饭还没有做好,便相约着去谁家喝茶。
于是乎,妇女们又多了一项新任务——烧开水与洗茶杯。
叶章宏推开房门。
清晨清新的空气,灌入点了一夜蚊香的房间,也灌入他的鼻腔,直达他的肺部,让他混沌的大脑顿时清醒。
放眼望去,蓝色的是天空、青翠的是竹林、水墨般的是松树林、层层叠叠的金黄则是坡下的早稻——一幅美轮美奂的水彩画。
晨光很是柔和;搅动夏天的知了正蓄势待发;烟囱升起袅袅炊烟的是一些还在烧柴草的人家;嗷嗷叫的是饿了一宿的大肥猪。
曾经作为“四害”的麻雀,现在到处可见一群群“呼啦啦”地飞腾。
每个猴孩子都有养一只小鸟的梦想,就是大人们坚决不允许。
喜鹊,最喜欢往茅厕里钻——那些蛆虫,永远消灭不干净……
在高度氧含量的作用下,神清气爽的叶章宏下了楼,洗漱完毕之后,便拿上一个用了好久的搪瓷脸盆,将厨房里的剩菜剩饭倒进盆里,又在角落的蛇皮袋里抓了几把麦麸,一边搅拌、一边走向鸡圈。
鸡圈里关着一只大公鸡和几只下蛋的母鸡,还有六只养了三个月的白番鸭。
一向霸道的大公鸡,率先飞扑而来。
母鸡和小鸡雏,紧随其后;
而平地上行走比较笨拙的鸭子们,可劲地“嘎嘎嘎”叫唤着,却跑不过公鸡和母鸡,只能奋力地扑腾翅膀,“手脚并用”才能弥补自己的劣势。
相较于趾高气扬的大公鸡,和到处扒土坐窝的母鸡,叶章宏倒是比较喜欢这六只身披白羽、红喙黄蹼、头长红色皮瘤的白番鸭。
他总能想那美味的白鸭汤。
老姜煲鸭汤,或者熟地煲鸭汤,那叫一个汤鲜味美,想一想都能让人口水直流。
家里早已不再养猪。
喂完这些鸡鸭,叶章宏回厨房,把稀饭和炒鸡蛋吃进肚子里,便开始绞尽脑汁,想给自己找些事情做,好度过这漫长的两个月暑假。
读书?
练字?
预习高中课本?
初中方才结束,高中还未开始,他不认为现在还需要让自己处于学习的状态。
无奈,他正是连续好几天无所事事,在闲得发慌的情况下,才给自己找了这么一个喂鸡鸭的差事。
家人从来不让他干家务和农活,他也算得上是养尊处优,就是初二之后不好好读书学习,让家人颇为失望。
弟弟妹妹也快期末考了,但他们最多在家里住几天,就会继续随爷爷前往凤来一中的“补习街”。
刚开始,他们这些山里人都没有补习的概念,架不住好多学生在补习,所以叶永诚向老伴郭惠珍申请了一笔专用款项,把小孙子叶章扬和孙女叶雨桐送进了补习街。
叶章宏曾暗自庆幸,四中附近没有补习班。
如若不然,爷爷肯定又会申请一笔补习专用款项。
叶章宏来到小果园里,折下一朵纹瓣悬铃花。
纹瓣悬铃花也叫宫灯花,枝干和树叶都是绿色的,开出的花朵倒悬着,有着特殊的纹路,甚是别致。
小果园是鸡鸭的地盘——大公鸡昂首挺胸,气势十足地巡视着自己的领地;母鸡们到处扒拉着沙石土块,想要找点蚂蚁小虫;六只白番鸭,则是躲在芦柑树下纳凉。
他已经没有了童年时的玩心,不然这时倒是可以到溪谷里捉点泥鳅,喂那些白番鸭。
童年一去不复返,初中生涯也结束了——光阴从来不等人;时间的流逝,代表着长大与老去。
无所事事的叶章宏,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四处走一走。
但是,能去哪里呢?
他思来想去,除了小卖部,就只有小果园那头的毛竹林——此时正好可以逮几只竹象鼻虫来玩。
他突发奇想,走到芦柑树旁,嘴里“咯咯咯”地叫唤,假意要喂食,哄得六只白番鸭“嘎嘎嘎”直叫,一只只屁颠屁颠地跟在他的身后。
于是,一大活人加六只鸭子,浩浩荡荡地往毛竹林走进发。
可能是喂养兔子和天竺鼠的家庭减少了,小路的两旁,长着茂密的青草。
小果园的尽头,是邻居家的菜园子,两排长长的竹架,前排种着豆角,后排则是黄瓜。
豆角不是稀罕物,倒是口感粗糙的豆角叶,成为了一道不可多得的美食。
长满毛刺的黄瓜秧上,几朵黄色的小花,吸引了叶章宏的注意。
它们很不起眼,也从来不会像牡丹、玫瑰、月季等那样被世人称颂。
但是,这不起眼的黄色花朵,却能结出清甜可口的黄瓜,所以那些仅供欣赏的花卉,根本就是华而不实。
现在,只有一人加六只鸭子,没有旁人。
他想近距离欣赏一下这些黄色花朵,便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就像是担心会吵醒熟睡之中的婴孩一般。
近了,他发现其中一朵黄花里藏着一只小小的七星瓢虫——它也是被花朵吸引了。
这还包括蜜蜂和蝴蝶——招蜂引蝶。
他好好地欣赏了几眼,随即伸出手,扯下一条隐藏在绿叶之中的黄瓜,就再也无心欣赏那几朵黄花。
黄花吸引人,黄瓜吸引小贼。
他迅速地离开菜园子,领着六只白番鸭,一直走到一片竹林旁,才停下脚步,稍微清理掉黄瓜上的小刺,便美美地吃了起来。
吃了两口,他被自己偷窃的行为给逗笑——小时候的陋习,看来是不会因为他即将取得初中毕业证书,而彻底摒弃。
鸭子们“嘎嘎嘎”地叫唤,好像是在骂它们的主人吃独食,
叶章宏只好咬下几块黄瓜,犒劳这些被他哄骗来的鸭子。
他给自己封了一个称号——鸭司令。
草地上藏着一只蝈蝈。
“我是蝈蝈,
我是蛐蛐;
我是哥哥,
我是弟弟。
南山坡,守着那块青草地,
吃饱了肚皮,就吹牛皮。
蝈蝈对着蛐蛐笑眯眯:老弟呀,嘿嘿,
听我说,你可别着急!
天下的动物,大小我全管,
叫谁向东,它不敢朝西。
蛐蛐对着蝈蝈笑嘻嘻:老哥呀,嘿嘿
听我说,你可别生气!
天下的动物,生杀我来定,
不论是恐龙,它还是鲸鱼。
我给它们立规矩。
他们尊我为皇帝。
蝈蝈越吹越得意,
蛐蛐越侃越入迷,
没想到走来一只大公鸡,
一口一个,
一口一个,
把小哥俩,
全都吃下去……”
他对着他的“鸭兵”,唱着这首电视上学来的童谣。
只可惜,他的“鸭兵”听不懂,而是一头钻进草丛,寻蝈蝈和小虫去了。
突然,竹林外的一片草地,突然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转头看去,看见一条手臂粗、黑黄相间的大蛇正在游走。
凤来县内偶有一些游手好闲的人,穷到快当裤子了,就跑到山村捉蛇卖给饭店,被戏称为“穷到捉蛇”。
他们认识各种蛇,以及蛇的生活习性,所到之日便是蛇的灾难之时。
另外,他就是住在山村,遇见蛇的概率,肯定远远超过中体育彩票,所以他认识这种条纹的蛇——菜花蛇(王锦蛇)。
虽然人们都说菜花蛇无毒,但架不住他从来没有近距离接触过这种渗人的冷血动物,不仅被吓了一大跳,还差点没被未吞下的黄瓜噎到。
他又不敢咳嗽,只好紧紧地捂着嘴巴,连连后退了好几米,直到那条菜花蛇越游越远,消失得无影无踪。
出现这么一个小插曲,他不敢再往竹林里钻了,因为竹林里可能会有一种毒性强大的蛇——竹叶青。
这可是能够致命的。
他选择了往回走。
同时,他开始佩服小时候的自己——别说是竹林了,附近的山头,哪怕到处是坟墓,哪一座不被他踩在脚下,而那时候的自己根本不知道害怕。
无知加无畏,天真加蠢笨。
这是成长带来的改变,还是出门求学三年带来的改变呢?
没有一成不变的人和事物。
就像是他的思想也开始发生了巨大改变。
即使是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初中生涯的后半段,但不代表他的思想没有发生改变,而最大的改变来自于他开始对未来进行一些简单的思索。
未来?
未来的他,会是什么样?
未来的他,会身处何方?
未知。
未知,恰恰能够引起探索和思索。
无所事事的这几天,叶章宏对于未来的思索,结果就是简单的几个字——越想越乱。
“鸭司令”领着“鸭兵”,回到小果园,便抛下“鸭兵”,不再理会。
可惜,三个月大的“鸭兵”,还不能成为美味的白鸭汤。
家里的客厅。
书架上最显眼的位置,是叶章宏的爷爷获得的各种奖状,尤其是那张“特级教师荣誉称号”。
书架上的书籍,《毛选》、《百家姓》、《三字经》、《弟子规》、《全唐诗》、《康熙字典》、《增广贤文》、《对联大全》、《四体千字文》、《中国共产党党史》等等,说明了爷爷的博学。
《对联大全》是爷爷最重要的一本书籍,因为身为村老年协会会长的他,一直都是村里红白喜事的主事人,喜联和挽联都要用到这本书。
叶章宏坐在爷爷的太师椅上,看着书架上最显眼的那一张“特级教师”证书。
他时常能在爷爷与人的聊天中,听出爷爷希望孙子或孙女未来能继承他的衣钵,成为一名光荣的教育工作者。
不可否认的是,他那开始逐步成熟的思想,仍然没有脱离上山村和风来四中这两个小天地。
无所事事的这几天,他对于自己未来的初步设想,是像他的爷爷那样,当一名光荣的教育工作者。
他甚至觉得自己未来,最好的选择是回上山村小学任教,像他的爷爷那样,数十年如一日;要是自己足够用心,说不定也能像他的爷爷那样,成为一校之长。
这算是他目前的理想吧!
好吧,姑且这么认为,他的未来,有了一个大致的方向……
知了开始聒噪起来,也说明气温将迅速升高。
几乎不出村的奶奶,每天除了做饭和做家务,最大的爱好就是看电视剧。
二叔和二婶,每天都忙得很,所以叶章宏有时也会去小卖部里帮点忙。
转去七中就读的小学同学,都渐渐生疏了,就连小时候经常一起玩耍的叶国雄也一样,就别说是其他的同学了。
他们那一届的小学同学,有的出门打工了,有的是当学徒、学手艺,真正等着高中或技校录取通知书的,估计也就十来个人。
这就是所谓的“分水岭”。
不同的人生轨迹,将出现在这个时候……
就在弟弟和妹妹考完试,回到家里的那天傍晚,远在深圳的爸妈打来电话,要他们到深圳过暑假。
对此,作为哥哥的叶章宏选择了沉默,弟弟叶章扬支支吾吾半天,幸好爷爷在一旁提醒要参加补习,他才开口说了一个“不”字。
叶章宏知道,他们的爸妈会很失望,甚至是伤心,尤其是他们的妈妈。
只不过,那年暑假留下的心理阴影,以及爷爷寿宴当天发生的那件事情,仍然挥之不去。
也可以这样理解——从前让他无比思念的爸妈,现在更多的是一种排斥于陌生的心理。
爷爷最关心的还是叶章宏的中考,考得怎么样,有没有把握能够考上凤来一中。
在得到叶章宏的带着羞愧的回答之后,他的脸上难掩一丝失望,接着是沉默,最后淡然一笑,便出了门。
待他回来,怀里一套不知道找谁借来的高中课本,要求叶章宏必须乖乖待在家里,预习高一课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