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一过,张向阳迎来了自己的十六岁生日。
家里为他拜了天公、做了鸡蛋面线,又宴请了一些亲戚长辈,就宣告他正式成人了。
相比之下,张向阳完全摒弃了自己大大咧咧、爱开玩笑的毛病,变得愈发沉稳、懂事,再加上已经蹿到一米六几的身高,他确实是有成人的模样了。
但他一天到晚都是一副愁眉苦脸、郁郁寡欢的样子,不仅让人很是不解,也很是不满,他爸张坚定每天都要训他几句。
成人礼之后的第二天,张坚定就把儿子领到了自家的茶园,并且意味深长地说道:“向阳,你好好看看这片茶园。咱家之所以能够衣食无忧,靠的就是这片茶园,和祖上传下来的制茶手艺。你已经长大了,茶园和手艺早晚要传到你的手里,你能不能担当起来,就看你能不能用心了……”
茶园里清新的空气,和满眼的绿意,让张向阳难得换了一个不错的精神面貌。
他经常到茶园来,也知道这片茶园早晚要他来管理,所以当他再一次望着这片颇具规模的茶园,内心还是有一些激动,也多了一些责任感。
张坚定走到茶树前,弯下腰、轻抚着刚刚抽出的绿芽,眼里流淌出一种别样的温柔,就像是对待自己的爱人一般。
长年累月繁复的制茶,让他的背早已佝偻,头发也早已发白,苍老了不少,但只要涉及到茶叶的事情,他立马精神奕奕、神采飞扬,仿佛年轻了二十岁。
现在是惊蛰时分,茶叶要在谷雨前后才能采下来,当下要做的事情,主要是锄草、挖排水沟、以及养护那条来茶园的羊肠小道。
谷雨一到,张坚定就要请上几个人,连同自己一家全体上山,采够一批茶青,张坚定就要待在自己的茶叶作坊里,认真地制作着让他一家衣食无忧的茶叶。
张坚定的茶叶根本不愁销路,价格还要高出别家不少,主要客户集中在苦茶坡和采石坑,甚至每季还要销不少到深圳。
而在价格方面,出于自己的手艺和口碑,张坚定向来是说一不二,若谁要还一下价,不好意思——请到别家。
对于接自己班的儿子,张坚定自然是充满了期待。
这小子的悟性明显差了些,而且整天心不在焉的,做啥都做不好,也就勉强搭把手而已。张坚定很是着急,但手艺的东西全靠领悟,完全是急不来,完全无法拔苗助长。
有时候,张坚定甚至在想,这小子是不是想娶老婆了。若真是如此,那倒还好办,大不了交点早婚早育的罚款,给这小子娶一个就是。
可是,他曾暗地里观察了好久,也没有看出这小子有什么想女人的迹象。
张坚定号不准儿子的脉,也只能寄希望于时间,但需要多长时间,张坚定心里可没个准数,三五年没跑、十年八年没准,要是来个十几二十年,那时候他自己都入土了……
观察了一番茶叶的长势,张坚定突然想起了什么,就转过身来,对儿子说:“叶文联这老小子,又开始耍心眼了,春节生意那么好,这老小子给咱家分的钱,也就高出平常月份一星半点!”
语气很是激愤。
“我也算是见识到了这个老小子的为人, 为了几个钱,连老脸都不要!向阳,你把车学得怎么样了?叶国茂还能尽心教你吧?依我看,等你拿了驾驶证,咱家干脆就退了股,让叶文联这老小子全部挣去,咱家不差这几个钱。不过,这口气,我可是咽不下,改天咱得为这老小子好好宣传宣传,让大家都知道这老小子的为人……”
张坚定一边愤愤地说,一边往下一块茶园走去。
也是他只顾着埋怨,没有注意脚下的路,一不留神踩到青苔,“扑哧”一声就摔了一跤。
“哎呦……”
张坚定疼得哀叫起来。
张向阳急忙跑过来,想扶起他爸。
“别碰我,屁股疼,让我缓一缓……”
不曾想,张坚定缓了老半天,屁股还是疼。
张向阳急忙背起他爸,送到了村卫生所。
叶康元在张坚定的屁股上摸了几下,疼得张坚定哭爹喊娘的。叶康元意识到伤得不轻,就让张向阳通知叶国茂将小巴车开回来,把张坚定送到了县医院,拍了片才知道,张坚定把自己的尾巴骨给摔裂开了。
张坚定这一摔,可就全盘打乱了春茶采制的计划了。
一家老小,那叫一个急得团团转。
而那些喝惯了张坚定家茶叶的人,也纷纷表达了对今年春茶的担忧——很多人都是早早就预定的了。
张向阳也着急,不仅不再跟车,还一边照料着他爸,一边到茶园里锄草、开路。
也就是他爸这么一摔,让他意识到了这个男人的重要性,也让他明白了顶梁柱的含义。
而当他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他爸花白的头发,他也才意识这个顶梁柱已经老了。他已经过了十六岁的成人礼,每个家庭都要面临新老交替,而他作为家里新一代唯一的男性,他能不能尽快成为新的顶梁柱呢?
也许,在即将到来的春茶采制,就可以验证吧……
连下了几场春雨,茶叶的长势很好。
以往,作为驼背岭上最着名的制茶能手,张坚定一眼就能够判断出是否可以采茶青了,他的判断也是驼背岭其余制茶户的风向标,但他现在正卧床养屁股,不可能让人抬着去茶园吧!
无奈之下,张坚定只好向儿子详细讲解了茶青的判断标准——以“三叶一梗”为标准,太嫩不宜、太老也不宜,还要兼顾天气的变化,以及茶园的地理位置。
张向阳立即到茶园里转了转,虽然得到了他爸的机宜,但面对着满园长短不一的茶青,他就无从判断了,只能采一些茶青拿回家里。
他忽略了茶园的地理位置,采的是背阴的茶青,只长出了两叶一梗。
还好,经验丰富的张坚定没有忽略这个问题,再让儿子到向阳的位置采了一些菜青回来,发现正好是三叶一梗之后,未来几天又恰好是晴天,张坚定就果断做出上山采茶青的决定。
带头的,由张坚定变成了张向阳。
菜青采摘回来,张坚定不顾屁股的疼痛,坚持在一旁指导儿子,晒青、晾青、摇青、炒青、揉捻、烘焙等一系列工序下来,第一批春茶算是出来了。
张坚定急忙取一些来泡,却发现形色味都很差,只能算是下品。
他又耐心教导一番,并搭了一张小床、铺了一床棉被,继续在一旁指导。
第二批略有进步,但依然是下品。
张坚定急得直上火,忍不住都想骂人了,要不是屁股不允许,他都想着手把手教了。、但他能够清醒地意识到,着急上火不是办法,骂人更不是办法,甚至还会引起儿子的逆反,他能够做的就是耐心、悉心。
第三批茶叶出来了,形和色都有很大的改观,就是在味道方面还是有所欠缺。
至于欠缺了什么,张坚定这个喝了一辈子茶叶的人,怎么品也品不出来……
持续近一个月的春茶采制,已经接近尾声了。
这一批春茶,张坚定打破了以往的惯例,以一个很低的价格,将春茶出售一空。
他料到了,这批春茶将会给他带来很差的评价,所以他尽量隐瞒了这批茶叶是他儿子所制的事实,不想让儿子才刚刚制茶,就要受到不好的评价。
上千斤茶叶,张坚定还是留下了自己认为最好的二十来斤,除了自己冲泡和待客之外,张坚定还想好好地收藏一两斤,存放着变成老茶,毕竟这是他儿子亲手制的茶叶。
但不管张坚定怎么冲泡、怎么品尝,仍然品不出这最好的二十来斤茶叶,到底欠缺了什么……
这一段时间,对于张向阳而言,简直如同置身于地狱一般——他瘦了好几斤,黑眼圈出来了,头发又长又乱,精神状态明显不好,走路脚步都带飘的……
他坚持到了最后。
虽说,他都能感到自己的制茶水平很差劲,也知道这一次春茶被自己搞砸了,但他至少在家里最需要的时候站了出来,这一点就可以宣布他正式成为成人了。
这一次制茶,他的收获颇多,感触也颇深。他终于发现,看似简单的制茶,原来门门道道那么多,没有用心去做,根本就出不来好的茶叶;他在没日没夜的劳动当中,体会到了父辈的辛苦,也希望自己早日接过制茶的手艺,早日成为家里的顶梁柱。
用心——这是张向阳最有体会的两个字。
不过,哪怕他再怎么努力,也做不到心无旁骛、专心致志——他终究还是有放不下的心事。
张向阳只休息了一天,就不顾家人的阻拦,早早就跟着小巴车去了县城。
算起来,他都已经有两个月没有跟车了,老谋深算的叶文联甚至以此为由,克扣了一些他家该得的利润。
来到星罗镇集市,张向阳不着急干别的,而是先去附近把头发剪了。
这一剪,倒是让他显得精神了不少。
随后,张向阳快步往集市走去。
奇怪的是,离集市越近,张向阳的脚步却越慢,心里还越来越慌乱。
张向阳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地抽了一支烟,才勉强恢复一些。
张向阳继续往前走了一段路,走到集市入口的时候,他又停了下来。
他很想走进去,但又迈不开腿,犹豫了好半天,他才低头往前走。
“就看一眼,看一眼就走……”张向阳在心里对自己说。
对,张向阳就是想见见颜小芳。
从年初三之后,张向阳就没有见过颜小芳。
这就是他的心事,也是他始终无法心无旁骛、专心致志的原因。
就在即将靠近颜小芳家摊位的时候,张向阳这才抬起头来。
他先是看到了摊位上蒸汽冒出的白烟,看到了有不少人在排队,随即是正在忙碌的颜母,紧接着就是正在下扁食的颜小芳。
他松了一口气,慌乱的心也平静不少。
几个月不见,颜小芳倒是没有什么变化,扎着马尾辫,一身朴素的衣服……
突然,张向阳的目光停在了颜小芳的耳朵上。
他瞪大了眼睛看得真真切切——颜小芳的耳朵上,挂着助听器!
这可把他激动的!
他记得,那一天,颜家并没有收下助听器,他也只能把助听器留在了颜家的门口,没想到今天居然出现在颜小芳的耳朵上。
他激动坏了,但他不知道颜小芳耳朵上的助听器是不是他买的那个,他想要求证一下,就以最快的速度,冲了过去,哪里还顾得上一直令他忌惮的颜母。
他来到摊位前,一眼就认出了助听器正是他所买的。
他更加激动了,激动得都没有发现自己露出 一个久违的笑容。
“你来干什么?”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将激动的张向阳吓了一大跳。
说话的正是令他忌惮的颜母。
“阿、阿姨……”张向阳说话都不利索了,“我、我……我路过,就过来看看……”
颜母一脸的不悦,斜眼瞥了张向阳一眼,没好声没好气地说:“你赶紧走,我们忙着呢,今天没空骂你……”
说完,颜母拿过一串葱头,走向了案板。
想想之前两次和颜母打照面,颜母哪一次不是“怒发冲冠”,言语辱骂都不够,那真是恨不得将张向阳给生吞活剥了——今天却不一样了,颜母居然没空骂人!
张向阳少了一些忌惮。
看着正准备剥葱头的颜母,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帮一点忙。
这谈不上是套近乎,或者是博取好感,人家没有直接开骂就不错了,他哪里还有那些小心眼。
纯粹就是帮帮忙。
“阿姨,我来剥葱头……”
张向阳说出这句话,还真的拿起案板上的葱头。
颜母明显一愣,随即脸色一沉、嘴巴一张,八成是要骂人了。
张向阳是注意到颜母表情的变化,也料到他的举动会招惹到颜母,一顿臭骂恐怕也是在所难免。
突然,颜小芳大声呼喊道:“妈,你快拿几个碗,我忙不过来……”
现在也才早上七点多,来吃早餐的人不少,摊位前都好几个人等着呢,颜小芳忙得都满头大汗了。
颜母听到女儿的呼喊,这才闭上嘴,急忙转身拿了几个碗过去。
张向阳顿时松了一口气,一边剥着葱头,一边密切地留意着颜母的动向。
颜母取了碗筷,很快就朝案板这边走了过来。
张向阳紧张了起来。
“妈,扁食快没有了,赶快包点……”
颜小芳的声音再次响起——今天可真是赶巧了。
颜母停下了脚步,转身包扁食去了。
张向阳又松了一口气,继续剥着葱头。
“妈,葱头油抓点紧……”
又是颜小芳的声音。
张向阳抬头看了过去,看见满头大汗的颜小芳,飞快地将扁食捞到碗里,依次加入葱花、葱头油,再往上浇上一勺热气腾腾的清汤,就迅速端给客人,显得相当的娴熟和麻利……
往事再次涌上张向阳的心头——要不是他造的孽,颜小芳此刻肯定还在学校,哪里要来遭这一份罪。
张向阳忍不住想叹一口气,但颜母的声音响起了:
“你看什么看,能不能赶紧剥葱头,等着用……”
一句话,吓得张向阳差点被那一口气噎着。
张向阳赶紧收回目光,抓紧剥葱头……
没有多久,一串葱头剥好了。
张向阳没有下过厨,但知道葱头是要剁碎,才能够炸葱头油。
他没有问过颜母,而是直接拿起菜刀,在案板上剁起了葱头。
他没有剁过葱头,笨手笨脚的同时,只知道使蛮力,葱头都被他剁出案板了。
剁着、剁着,他感到鼻子受到了什么刺激,总有想打喷嚏的冲动。
他不知道是葱头的气味刺激了他的鼻腔,他竟然还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这一下子好了,喷嚏一个接一个来了,把旁边的人逗得直笑。
颜母和颜小芳见状,都忍不住笑了。
张向阳好不容易止住了喷嚏,抬起头来正好看到了笑容满面的颜小芳。
这是自从那件事情之后,张向阳第一次看到颜小芳笑!
他一个激动,同时也被葱头刺激得不行,两行热泪,滑落他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