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地霜,让清晨格外寒冷。
水池里都能结上厚厚的一层冰,不用榔头还真破不了。
好几户人家的水缸被冰撑破了,这天寒地冻的,就算是拿石灰糊上,不烤一把火,石灰还真就干不了。
一些人家已经不再养猪,地里种的萝卜,早早晒成了萝卜干,多撒一把盐,再放到老瓮里,两三年都不坏。
霜打过的芥菜,还是一如既往的有滋味,多数人家能够往里面加一把虾皮,也就愈发有滋味。
耐寒的面线草,以一种疯狂的速度,占据了田间地头,使得暂停耕种的土地,依然是绿油油一片,同时也是这个冬天喂养兔子和天竺鼠的主要饲草……
农闲,是这个时令的常态。
因此,婚娶成了各个村落的重头戏,只要是黄道吉日,常常一个村子里,一天就有两三场宴席。村里的男男女女,都会放下手头的事情,到主家帮忙摆摆桌子、剥剥葱头,顺便拉扯着家长里短,倒也其乐融融。
也就是这个时候,厨师成为了香饽饽,甚至还挺抢手的。
人口多一些的村落,或者宗族庞大一些的,一般都会有自己伙房班子,以一名主厨、一名副手、一名案板为主,有的还会专门配置一名烧火的。
这样的伙房班子,烟酒茶是必会管够,除了主家会拿一条烟、几斤猪肉,并亲自上门致谢,这几个人是不会拿任何金钱的。
另外,双方还会就那一条烟展开拉锯战,往往是主家前脚才回到家,这些人后脚就把烟还回去。反复了几次,这几个人才在盛情难却的情况之下,勉为其难地收了下来。
荤食当中,很大部分是用自家养的大肥猪,一般都会提前养在猪圈里。
作为硬菜代表的“封肉”(以三层肉为主)、“猪脚卤蛋”,往往自家的猪肉不够,还得去外面买一些回来。
鸡肉和鸭肉也是必不可少的硬菜。
鸡肉一般是和香菇一起炒,而鸭肉一般就是烧汤。
前几年,在县城传出了一道“八宝鸭”的菜品,迅速在各村落风靡开来,成为了硬菜之中的硬菜。
鱼,意味着年年有余,也是必不可少的。
而在一些富裕村落,甲鱼、基围虾和小鲍鱼也会端上宴席。
宴席就是讲究大鱼大肉,才能显示出主家的慷慨和财力,所以素菜只是肉类的搭配,往往没有单独的一道全素菜。
若是寿宴,馒头是必不可少的,而且会和封肉一起上桌;若是婚宴,甜品就成了必不可少的了。
冬笋正好大量上市,会和猪肚一起搭配成一道菜。
萝卜切成丝,洒上白糖,再搭配着炸肉丸,也就成了一道菜,同时也是唯一一道具备辣味的菜品,因为凤来县没有吃辣的习惯。
芥菜、地瓜、芋头是不会上桌的,但炒地瓜粉片,辅以肉沫、虾皮、蒜苗、香菇丁,也是凤来县一道有名的菜品……
上山村的苦茶坡,有一个以叶永能为首的伙房班子。
不过,苦茶坡叶氏有六个派支,加上人口众多,经常会出现宴席碰上宴席的情况,尤其是在黄道吉日。所以,各个派支都围绕着叶永能,配置出各自的班子。
驼背岭那边,若是碰到这样的情况,只能到苦茶坡这边来请,而且需要要付出金钱酬劳……
地霜一打,早上懒在被窝里的人就多了。
这些人当中,猴孩子居多,学生也不在少数,尤其是初中以上的学生。
不当家的年轻媳妇,不少也会懒在被窝里,即使是早就醒了过来,也要等到外面的太阳能够驱走些许寒意,才肯起床。
反而是那些怕冷的老人,天刚亮就会起床,先是把鸡鸭放出来,再到厨房里生火,烧开水、煮猪食,用忙碌驱走寒意。
此时,四周除了鸡鸣鸭叫,以及大烟鬼猛烈的咳喘声,倒是显得格外宁静。
这份宁静,通常会被卖猪肉的螺号声所打破。
一些个还懒在被窝里、又贪嘴的年轻媳妇,听到了螺号声,就会急忙翻身起床,顶着鸡窝一般的乱发,假意到厨房里帮忙,并明里暗里提醒公婆——卖猪肉的来了。
一直节俭持家的郭惠珍,这几天每天都会割上一些猪肉,所以杀猪王早早就挑着猪肉担子过来了。
“今天不割猪肉了,几个孩子都不下筷子,估计是吃腻了。现在的孩子,嘴巴越来越刁了,想起我们年轻那会儿,半个月都难得看到一片猪肉……”
面对着笑容满面的杀猪王,郭惠珍忍不住抱怨起来。
杀猪王才不理会郭惠珍的抱怨,也不像以前那样直接收回笑容,而是指油腻腻的篮子,问:“那就砍点骨头,给孩子煲汤喝。骨头汤有营养,适合正在长身体的孩子,我家国展一回来,我也是要煲点骨头汤,你看我家国展的个子……”
杀猪王一早就看出来, 这几天郭惠珍天天割肉,全是因为读初中的孙子和孙女,放寒假回来了。
郭惠珍果然心动了,不仅全然没有往日那种抠抠搜搜、犹犹豫豫,还爽快地掏出十块钱来,说:“别太多,我怕到时候几个孩子又不下筷子……”
杀猪王果断拿起一截龙骨,又操起砍骨刀,“咔咔咔”一阵响,干脆利落地地把龙骨分为小块。分量有点多,他也不问郭惠珍是否要这么多,就给直接上称称了。
秤杆子翘得老高,他也懒得调整,飞速计算一下,就说:“一共是十二块六,先收你十块钱,剩下的明天再补……”
杀猪王把龙骨递给郭惠珍,又接过郭惠珍手里的十块钱,就弯腰挑起猪肉担子,前往下一家。
而杀猪王之所以不找郭惠珍要那两块六,主要是因为郭惠珍向来精打细算,她只掏了十块钱出来,是肯定不会买超过十块钱的东西,多数时候还要找几个钱回去。
杀猪王卖了二十几年的猪肉,哪家哪户的行为习性,他都是清清楚楚、了然于心……
虽然郭惠珍心疼钱,但为了正在长身体的孙子和孙女,她并没有去计较那两块六。她走进厨房,突然想起今天侄女叶彩蝶会带着丈夫回娘家,她看着袋子里沉甸甸的龙骨,就寻思着切点猪肉下来,好准备那一碗必不可少的“香菇瘦肉汤”。
侄女和侄女婿要回来住几天,郭惠珍这个当婶子的,是打心底高兴。
两个侄女从小就命苦,她是又当婶子、又当妈,总算是把两个侄女风风光光地嫁了出去,也算是对得起叶家的先人,以及叶永直临终之前的嘱托。
她和老伴能做到这一点,在苦茶坡也算是树立了一个好的榜样,并为她和老伴带来了很好的口碑。但郭惠珍不在意这些虚名,只要两个侄女能把日子过好,这才是她的心头愿。
说起来,也让郭惠珍很十分欣慰,两个侄女各自出嫁之后,都在夫家取得了不小的家庭地位——叶彩凤因为能吃苦、又肯干,早早就当起了家,生了一儿一女之后,还开起来小卖部,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叶彩蝶因为聪明伶俐、又有主见,深受夫家人的喜欢,据说夫家人把她宠得简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就跟旧社会的少奶奶一样。
想当初,两姐妹过的简直是非人的生活,若不是郭惠珍夫妇俩一直护着、照料着,当自己的亲生女儿来管,两姐妹会是什么结局,还真是难料。
朴实、又封建迷信的郭惠珍,并没有觉得自己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反而认为这是“石顶真仙”大发慈悲……
就在此时,客厅那里传来了叶永盾粗犷的公鸭嗓。
郭惠珍知道叶永盾今早会过来,即使这也太早了一点。
不只是叶永盾,坡上掌勺的叶永能也会过来。
郭惠珍不敢怠慢,走到客厅打了一个招呼,也没有询问叶永盾用过早餐没有,就转身前往小果园旁边的菜园子,拔了几棵翠绿的蒜苗。她又回到厨房,泡了一些干香菇,就拿出龙骨和菜刀,尽可能多地把瘦肉给切下来。
幸亏刚才自己没有像以往那样,要求杀猪王必须把猪肉控制在十块钱之内;也幸亏龙骨上还有不少的瘦肉,不然还真的备不了那四碗必不可少的“香菇瘦肉汤”。
切好了瘦肉,郭惠珍抓了一点碘盐和味精,先把瘦肉腌一下,肉腌入味了,口感自然要好一些。
现在,村里通了有线电视,能收到的频道也多了起来,她和老伴闲来无事,每天都会看看饮食和养生节目,打发时间的同时,也能多了解一些生活常识。这拿碘盐和味精腌肉,就是从节目里学来的,不然就这么一些山里人,能填饱肚子就不错,哪里还能讲究这么多。
郭惠珍用冰冷刺骨的水,把蒜苗洗净切好,等到香菇泡得差不多了,她就抓了一把地瓜粉,洒到装肉的碗里,再仔细地抓匀。
凤来县有使用地瓜粉勾芡的传统,这样烹饪出来的肉类会更加滑嫩。
都准备妥当,郭惠珍就要开始下锅煮“香菇瘦肉汤”了。
老伴还没有吃早餐,叶永能估计也快到了,那就一起煮得了。
葱头爆香,接着倒入混合了香菇的鸡蛋液,待鸡蛋液成型,又显出一些焦黄,就可以往里面加水。
裹了地瓜粉的瘦肉,是要等到水完全开了,才可以下锅的。如若不然,地瓜粉在冷水中散开,遇热就会变得浓稠,就该成为南方另一道家庭小菜——地瓜粉糊糊。
水完全开了之后,由于地瓜粉会裹成一团,所以必须快速地将肉一片一片分开。
待最后一片肉下锅,洒上蒜苗、加入调料,凤来县有名的“香菇瘦肉汤”,就可以出锅了。
这是待客必备的,万万少不得的。
也就只有经济情况特别糟糕的人家,或者家里没有割肉,才会省去瘦肉这个点,退而求其次,用“香菇鸡蛋汤”来招呼……
就在郭惠珍盛好两碗“香菇瘦肉汤”的时候,叶永能果然来了。
她接着盛上第三碗,孙子叶章扬正好也起床了。
她急忙再找出一个碗,把老伴碗里的肉蛋分出一大半,又尽可能地在不被察觉分量有点少的前提之下,从另外两碗拨出一些肉蛋,往里加了锅里的汤,就端了出去。
两碗满满的“香菇瘦肉汤”,是招呼叶永盾和叶永能的。
而叶永诚看一眼自己明显少很多的碗,又看一眼正准备去洗漱的叶章扬,瞬间就明白了老伴的用意,也就愉快地吃了起来。
郭惠珍很快就回到厨房,端出“香菇瘦肉汤”,给洗漱完毕的叶章扬。
这一碗,都是肉和蛋,可见郭惠珍对叶章扬的宠爱。
不过,叶章扬只是吃了半碗,就放下了筷子,起身走出厨房。
“你多吃几口!”郭惠珍关切地说了一句。
叶章扬摇摇头,出了厨房,就”噌噌噌”地上二楼了。
听到这上楼的脚步声,郭惠珍知道孙子用功去了,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但她想起了另外一个孙子——叶章宏。
她急忙走出厨房,叫喊道:“章扬,叫你哥起床!这都几点了,还懒在被窝里,回来到现在,也不着急读书写字,难怪成绩越来越差……”
郭惠珍还是忍不住抱怨了几句,继而又失望地摇摇头,转身回到了厨房。
饭桌上,还有半碗吃剩下的“香菇瘦肉汤”。
早知道叶章扬吃不了这么多,她就不从另外那两碗拨肉和蛋了,毕竟那是招呼客人的,要是让客人觉得分量太少,那她就是失礼于人了——在农村,这种失礼,往往会被邻里嘲讽。
看着饭桌上剩下的半碗“香菇瘦肉汤”,郭惠珍想起了叶章宏还没有起床,而她的老伴一般都是两碗的饭量,她还得再去准备一些早餐。她就寻思着,就拿这半碗“香菇瘦肉汤”,加一些水,再放一把面线进去,也就能够对付了。
老人几年之前就没了;叶永实一家早就分出去单过了;叶永善已经不再与这边来往;叶彩凤两姐妹前后都找到了归宿;大儿子夫妇远在深圳;小儿子一家四口明面上没有分家,但早就单独开伙……
现在,家里也就两个老家伙,以及只有节假日才回家的两个孙子。
这对于之前那个二十几口人的大家庭而言,现在的情况确实让人很是唏嘘,甚至是很不习惯。
随着时代的发展变化,这样的情况也日渐普遍起来。
家里就两个老家伙,而老伴从不下地,郭惠珍一人也没有办法到田间地头忙活,只能在屋前屋后种点蔬菜。闲时。和老伴一起侍弄小果园里的花草果木;农忙时,再帮帮小儿子种点水稻、地瓜。
家里已经不再养猪。
一窝兔子遭瘟,死绝了,郭惠珍就没有心情再养了。
家里也就养着不到十只鸡鸭,除了偶尔下个蛋,或者杀一只,给孙子和孙女补充营养,最大目的就是消耗一日三餐的剩菜剩饭。
只是,郭惠珍节俭惯了,一日三餐见不得会浪费多少粮食,以至于她养的鸡鸭,要比别人家的瘦上一些,而且还经常饿得跑左邻右舍的院埕里,去抢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