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有二哥的前车之鉴,但出于交际应酬,叶永诚偶尔还是会喝一点酒。
喝上一杯,他散了一支友谊烟给叶文明,闲扯道:“这天真冷……”
“是啊。”叶文明随口应了一句。要算起来,去年一整年,永诚只来过他家三次:一次是期中考之后的一次家访,属于学校的公事;至于私交方面,那还是永诚为了小儿子的婚事,上门来借钱和还钱。对于今晚永诚的到来,老到的文明早就料到是为了叶德安那混小子。他和那混小子闹了那么大的动静,永诚还不出面为儿子说说好话吗?
想到这里,文明的热情劲一下子就过去了。
不过,碾米厂即将转包出去,永诚这个时候来说好话,怕已是于事无补了。来了也罢,他正好可以和永诚说一说混小子的种种不是,尤其是混小子不把他这一个堂堂的村支书放在眼里。他也不着急开口,得先把架子端着不是;再说了,他要是急不可耐地说混小子的不是,也显得他这个长辈和村支书没有肚量。
他很是淡定,一边劝着永诚喝酒吃肉,一边等着永诚开那个口。
而永诚还没有想好要怎么说,就又闲扯道:“明天的地霜,怕是要越下越厚了。”
“是啊。”
凤来地区不会下雪,但下地霜倒是常事,不论是对人们的日常生活,还是农业生产,都带来了一些影响。永诚这句闲扯的话,却让文明猛地想起自家地里马铃薯的叶子,已经叫地霜打坏了一些——马铃薯虽然耐寒,但只要霜打得厉害,叶子准给冻坏。这一段时间,他一直忙着家里的芦柑生意,再没有多的时间精力去照看地里的庄稼。他盘算着明天得赶紧给马铃薯铺上一些稻草,免得到时候一无所获。
为了感谢这个间接的提醒,文明爽快地为永诚续满了酒。
“我家德安的事情,你看……”永诚怕喝酒误事,终于说到了正题。
这完全不出文明的预料!
文明立马表现出很不高兴的样子,并重重地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搁,愤慨地说:“不是我要为难德安,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是好,我也很是欣慰。但是,当初说好的,仅仅是让他来当操作员,而不是自己买机器经营!永诚,你自己说说,这事我该怎么处理?”
“是,是……”永诚赔着笑脸,“我家德安太年轻,行事有失偏颇,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当时我也说他了,可他执意要这样做。你也是当父母的,知道孩子长大了,由不得父母……”
“我真不是想为难德安,但这是关乎村里集体利益的原则性问题,我只好另当别论!你说,德安私自买了一台碾薯机回来,可碾米厂终究是村里所有,他总不能占着公家的窝,去下私人的蛋吧!我也没有为难他,只是要求他给村里算分成。当然了,这也是其他村干部的意见,可你家德安坚决不肯!你说,我该怎么办?公事公办?还是任他继续下去?那碾米厂岂不变成他私人的了?那我这个村支书,要怎么向村里交代?”文明发泄着心中的怒气,越说越是激动。
永诚还是赔着笑,说:“还希望你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
不仅在永诚面前好好地数落了一番叶德安那个混小子的不是,而且永诚的话里也有为儿子表示歉意的意思,文明总算是出了心中的怒气!他喝了一口酒,然后拖着官腔,说:“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对德安的事情,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换作别人,我能把事情拖到现在?不过,这一件事情终究要处理,不给村里一个交代,恐怕难以服众,其他村干部肯定也会有意见!永诚,我这个村支书,为难呐!”
永诚可听多了这样的“官腔官调”,心中不禁有一些厌恶。但文明的这一番话却让他找到机会,不然他还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说大儿子的事情。他赶忙接上话,说:“我知道为难你了!要不这样吧,我让德安把碾米厂转包下来。这样的话,你也好做,村里也不会有人说什么闲话!”
文明愣住了——原来这才是叶永诚真正的目的!最近这一段时间,关于碾米厂的小道消息一直是甚嚣尘上,他估计叶德安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才会有这样的想法,才让叶永诚出面找他商量。
要说这件事情吧,倒也合了他的心意。虽然他打算在春节前将碾米厂转包出去,但村里能掏出那笔钱的,实在没有几个人。当初,让叶德安接替叶国清的事情,让大房、二房、五房的人很是不满,如果现在把碾米厂转包给叶德安,也轮不到这些人再闹什么意见了——谁再有意见,就把碾米厂转包下来呗!他知道,大房、二房、五房里的人,没有几个具有这样的能耐。
一个巴掌都够数!
可是,话又说回来,毕竟叶德安那混小子没有把他这个村支书放在眼里,即使刚才出了一口怒气,他对混小子的不满情绪,远远还不能平息。所以,他并不着急表态,也不是很乐意成全那混小子。
永诚又敬了一支烟给他,并客气地为他点上。
“你看这事……”
文明猛吸了一口烟。既然永诚亲自上门来说,自然是足够诚意,他实在不能不给这个面子;再说了,永诚已经亲自来了——能让坡上另一个名望相当的人,放下身架上门来求他办事,着实是一件挣面子的事情,现在还亲自为他点烟,也算是抵消了对混小子的不满情绪吧!
他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件事情。
不多久,他说:“我跟你讲,这转包费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你们可要考虑清楚,不要到时候生意不好或者赔了,反倒要来赖村里!”
永诚急忙回应道:“你放心,我们都考虑清楚了!”
也罢!文明心想着反正碾米厂转包给谁都是转包,既然他们已经考虑清楚了,干脆就做这个顺水人情。早点把碾米厂转包出去,也好早点拿到钱,早点给叶国清一个交代,免得他在大房那些人的面前,总是不敢太大声说话。
因为叶国清的事情,大房的人对他意见很大,见到他都是拿愤恨的眼神剜他——如果眼神能杀人,他早就死上几千回了。
他拍了一下桌子,说:“那好,在盈亏自负的前提下,我同意把碾米厂转包给叶德安。不过,这碾米厂终究是村里集体所有,我得找时间开个会,如果其他的干部都同意,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
永诚听言,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他一大早就出门,到现在总算是处理完成家里的两件大事……
永诚刚走一会儿,文联算准时间来了。
他一进厨房就吸溜着鼻子,并迫不及待地问他哥:“好香啊!锅里煮的是什么?”
没等他哥回答,他就径直走向灶台,并把锅盖掀开——热气腾腾的锅里,正翻滚着烂熟的羊肉。
见弟弟这么不客气,文明很是不高兴。但那人好歹是他的弟弟,他只好说:“自己盛一碗吃。”
话刚说完,他突然意识到刚才忘了盛一些招呼永诚。满屋子的膻味,任谁一闻就知道锅里炖着羊肉,可他竟然忘了招呼永诚吃一点——若是传了出去,大伙背地里又要骂他小家子气了。
唉,算了,人家都回去了,总不能追回来吧。
灶台那边传来文联拿碗盛肉的声响。待他走了过来,文明才发现这家伙不仅盛了满满的一碗,嘴里已经开始吃上了。
他又是一阵不高兴,赶紧把十全大补酒藏到饭桌下,换成了县酿造厂的米酒。
文联坐了下来,拿起永诚用过的筷子,只是随便用手擦了一下,就伸到碗里夹了一块肉往嘴里塞。
“永诚来过?”
永诚经过他家门口的时候,他家的看门狗没命地叫唤。他走出来看了一眼,看到永诚匆匆走过的身影——他断定永诚是来寻他哥的。
文明一边回答说是,一边拿过永诚用过的杯子,给他倒了一杯米酒。
“他来干什么?”
其实文联能猜得到永诚为何而来。
“还能干什么?还不是为叶德安那混小子来的。”
见不出自己的预料,文联就把心思放到碗里喷香的羊肉上。他也料想到他哥定是在叶永诚面前,好好说了一番叶德安的不是!虽然他没有在场,但想象着当时的情景,他就觉得很是解气——他哥受了气,也等于他受了气。
“德安想转包碾米厂……”文明特地加了一句。
“什么?”文联惊讶得连嘴里的羊肉都掉了出来。
文明白了他一眼,说:“叶德安想转包碾米厂,叶永诚就是来说这件事情的。”
他提起这件事情,并不是要和弟弟商量,而是为了彻底地断了弟弟的念想。
“那你答应了?”
文明不耐烦地回答道:“若是叶德安自己来说,我定不能让他如愿!可是,叶永诚亲自来说,我能不给他面子吗?”
文联不再言语。整个上山村,他有三个人不敢得罪,其一是他哥,其二是村医叶康元,其三便是校长叶永诚,所以他能理解他哥要给叶永诚三分面子。不过,排除叶永诚的因素,他是十分不高兴他哥答应把碾米厂转包给叶德安。他惦记碾米厂很久了,怎奈他没有那个能力;他明里暗里也向他哥表示过自己对碾米厂的兴趣,但他哥根本不当一回事。现在好了,叫叶德安那混小子给美了去!他暗自埋怨他哥不肯相帮,但俗话说得好,“兄弟、兄弟,自己顾自己”,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没有本事。
他生着闷气,脑子里竟冒出一个奇怪又可笑的想法——要多吃一碗羊肉,以报复他哥不肯相帮。
猛吃了几块羊肉,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赶忙囫囵咽下嘴里的羊肉,说:“你听说没有,永诚的儿媳妇准备在坡上开一间小卖部。”
这次就轮到文明感到惊讶了,急忙问:“叶德安那混小子要转包碾米厂,他的老婆又要开小卖部,他们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不是叶德安的老婆,而是叶德兴的老婆——刘丽萍!”
李月华嫁到上山村已经两年,叶文明和她打过几次照面;但刘丽萍嫁到山上才小半年,两人几乎不曾有过接触,叶文明只知道她是乡里大坡头村嫁上来的。
这件事情已经于今天传开,并造成了不小的轰动,一些人很是羡慕,也有不少人眼红。
叶文联就是眼红者之一。
他酸溜溜地对他哥说:“我是听‘守财奴’叶有财说的,说是刘丽萍准备把小卖部开在碾米厂那一间空置的屋子里。这家伙,又是碾米厂,又是小卖部!这一年都快到头了,怎么所有的好事都赶一块让叶永诚一家占去了?”
文明默默地喝了一口酒。虽然这一件事情让他感到惊讶,但说到底和他没有多少相干,最多也就是看不惯叶德安那混小子一下子能耐了。不过,他还真是想不到,早几个月前还四处借钱的叶永诚,现在简直就是暴发户了!要知道,前不久叶永诚上门还他钱,还是卖了家里的两头猪!
兄弟俩是一奶同胞,德行也是差不多,都不是什么心胸宽广的人。文联见着永诚一家子准备大展拳脚,不禁心生嫉妒,而他朝思暮想的碾米厂,让那混小子先下手抢了去,他是越想越来气,进而演变成一种怨恨。嫉妒与怨恨让他的心态逐渐失衡,他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坏念头——不能让那混小子这么顺利地抢走碾米厂。
他一口气把大半杯酒全都喝完,满嘴喷着酒气,激动地说:“碾米厂属于村里集体所有,你就这么答应了永诚,我怕到时候有人闹意见,说你和永诚私相授受。”
文明转着眼珠子,思考着这句话的意思。他知道,以他的一贯作风,他所决定的事情,就算其他人再有意见,也不顶用,这一点作为弟弟的文联是心知肚明的,但此时弟弟说出这样的话,怕是有别的目的——他很是了解这个弟弟。
他默默地看着连羊肉也顾不上吃的弟弟,等着弟弟继续往下说。
而文联借着即将上来的酒劲,激动地比划起筷子,说:“这件事情最好采用公平竞争的方法!他叶德安可以转包碾米厂,别人也可以;他叶德安有能力转包碾米厂,别人也有那个能力!”
看着激动的弟弟,文明已经料到他对碾米厂还没有死心。还是那句话,他是不可能帮弟弟的,但他又不能直接说出来,只好装傻充愣,能不能明白这一点,那就是弟弟自己的脑子了。另外,毕竟他已经答应了永诚,以永诚的分量,他要是轻易反悔,今后他在永诚面前就要矮几分了。最后一点,新年就快到了,当务之急是把碾米厂转包出去,才好尽快把那笔钱拿去给国清,让国清一家安心过新年……
不过,他再好好想了想,突然觉得弟弟说的话有几分道理——悠悠众口可不好堵,要是真的让人以为他和叶永诚在碾米厂的事情上私相授受,绝对会有损他这个堂堂村支书的声誉与威信。另外,他想起了之前叶德安和他顶杠的画面。他又觉得如果弟弟真想折腾一下,干脆就让弟弟去折腾,反正被折腾的是叶德安,与他没有什么相干。最好是把叶德安好生折腾一番,谁叫这混小子不把他放在眼里!
这一口气可不是随便就能咽下的!
他干脆拿出十全大补酒,给弟弟倒上一杯,并给了弟弟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
第二天,叶文联果真跑到碾米厂,说是很多村民和干部有意见,要求叶德安公平竞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