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姑娘十八
猪圈与茅厕连为一体,人畜的粪便集中在粪池里,沤成的大肥是庄稼和果树的养料,在农村是不可或缺的。叶永诚把地瓜藤与地瓜粉渣煮成的猪食倒进石槽里,不顾粪池里散发的恶臭,给自己点了一支烟。他见三头猪长势不错,心中甚是欣慰;又见粪池里白色的蛆虫成团蠕动,心想着得闲就得撒一把六六六粉,免得到时候绿头苍蝇满天飞。
他是人民教师,这点卫生意识还是有的。
随后,他提着猪食桶,转到了自家的小果园。小果园里种着四十几棵芦柑树,就是果子还青愣愣的,没有什么看头。他穿过小果园,站在几棵棕树旁,眺望坡下即将收成的早稻,突然感慨时代真的变了,忍饥挨饿已然成为历史……
当叶永诚走到厨房门口,他的小儿子叶德兴斜挎着一个老旧帆布包、怀里抱着一个大西瓜,正沿着屋旁小果园的小路走了回来。
看到小儿子,原本欢喜的永诚莫名地拉下了脸。待小儿子走近,他不高兴地问了一句:“你怎么回来了?”
德兴先是揩了一把额前的汗,又抬头瞥了他爸一眼,才淡淡地回答一句:“天太热……”
说完,他径直往厅堂走去,好像不想搭理他爸。
永诚也不想搭理他,抬脚走进厨房。父子俩倒不是有什么冤仇,无非就是德兴这一两年突然就这一副德行,一天到晚蹦不出三句话,不论对谁都爱搭不理,就像大家都亏欠他什么似的。
“德兴回来啦?”
永诚刚刚走进厨房,吃饱了肚子的春婶,张嘴就问了一句。
她一边问,还一边用一支从刷锅帚上折下的竹签子,剔着牙。
永诚点点头算是回答。随后,他拿了一个空碗走向灶台。锅里还有一些香菇瘦肉汤。他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去盛,而是换到一口铝锅里盛了一碗稀饭。
家里顿顿都是稀饭,只有农忙时几个下地的男人,才可以用笊篱捞一碗干饭。永诚基本上不用下地,但家里就他随时享有吃干饭这个权利。不过,这天太热,家里也就这个条件,喝几口稀米汤也罢。
下饭的菜是一碗刚煮好的黄瓜,其余的都是昨晚和今早的剩菜,而且都是素菜,几乎见不着什么油星子。
由于职业的关系,春婶很是健谈。她将牙缝里剔出来的肉屑就着口水咽下肚子,就迫不及待地问:“德兴今年都二十岁了,还没有找对象吧?”
永诚又是点点头。他和春婶的年纪差不了多少,与她的丈夫又是同辈,两人本该有一些话说。只是,自古媒人属于三教九流中的下九流,而读书人研读圣贤书都自视清高。春婶靠她那一张嘴做一些撮合说媒之事,永诚则是用他的嘴传业授课、教书育人——这是本质上的不同。所以,除非真的有必要,不然他和春婶是聚不到一块、说不到一起的。
正午,厨房里较为闷热,加上刚吃完热食,身臃体肥的春婶显然受不了,赶忙到灶膛边寻来一本破作业簿当扇子使。作业簿上不工整地写着“叶彩蝶”,是彩蝶写完了不要,让大人拿到厨房当火引子了。
这一阵阵风让春婶凉快不少,但她的嘴闲不下来,继续说:“二十岁已然不小,必须抓紧时间找对象,不然该让姑娘嫌说年纪大了!隔壁采石坑村,有几位姑娘的年纪和德兴相当……怎么样?哪天我带德兴去偷偷瞧上一眼?”
听春婶说德兴的年纪偏大,永诚立马就坐不住了。为人父母总有为人父母的责任——女儿早已出嫁,大儿子如今当上爸爸,现在就剩下德兴摆在一边空着。倘若德兴也成了家,那他为人父母的责任才算圆满。
再说了,德兴也是时候找对象了。
他停下筷子看着春婶,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小曲好听口难开呀!
说媒扯亲这一碗饭,看来春婶吃得很顺当。她看着永诚欲言又止的样子,顿时便知他有想法。于是,她慢条斯理地向他介绍起来,说是采石坑村张三家的姑娘今年十九岁了,李四家的个子高、脸蛋好看,王五家的能挑满满一担大肥……
还没有等她把情况全部介绍完,叶彩凤又钻进厨房。她的手里拿着碗筷,碗里是满满的香菇瘦肉汤,看来李月华是一点胃口也没有。
彩凤顾不得向两个长辈打招呼,而是匆匆把碗筷放下,找了一把菜刀,又匆匆往门外走去。
“你拿菜刀干什么?”永诚问了一句。
彩凤见三叔问话,只得停下匆匆的脚步,然后小心地看了三叔一眼,回答道:“切西瓜啊,德兴哥叫我来拿的……”
说完,她一副着急出去的样子。
永诚瞄了侄女一眼,心里总觉得她今天有一些反常。若在平时,那一碗香菇瘦肉一定会让她馋得很。但就算是吃剩下的东西,如若没有大人的允许,她是断然不敢去动的;如果大人允许了,她一定会高高兴兴地叫来妹妹彩蝶,姐妹俩一人几口分着吃了。
再想一想,也不反常。西瓜在山上绝对是一种稀罕物,一个夏天别说是吃上一口,估计连看一眼的机会都难得。村里一些有幸吃上西瓜的人,总喜欢把瓜籽留着,等到来年种上。不知道是土壤还是气候的缘故,西瓜最多只长得比拳头大一点,去了瓜皮基本没有什么瓤,而且最可恨的是食之无味。
看来,那一个西瓜的魅力,已经远远超过一个月还能吃上几回的猪肉。
永诚交代侄女记得拿两块西瓜过来招呼春婶,手一挥就让她去了。
春婶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追了出去,大喊道:“西瓜凉,千万不敢给月华吃,不然要害下月子病……”
这还是挺尽职的一个人!
春婶一回来就用力扇着风,好像刚才追出去喊那一嗓子让她更热了。半分多钟之后,她换了一个话题,问:“这是永直的大女儿吧?”
都在溪边仔住着,两家又隔不了几步远,她哪里会不知道这是永直的大女儿。
她是别有目的,才会明知故问。
叶永诚的碗里还有几口米汤。
他将嘴里的东西囫囵咽下,才回答说:“对,那时候还是你给接生的。”
春婶得意地笑了起来,说:“咱们村里的小辈,没有几个不是我给接到这人世间来的!”
她从三十岁开始给人说媒,撮合了几对之后,在一次偶然而又紧急的情况下,成功给一名产妇接了生。从此,苦茶坡上一有孕妇临产,除非自家的老人能够接生,不然大家都会来请她,就连村西头驼背岭的张姓人家,也会过来请她。
这也许是年至五旬的她,人生最大的成就与骄傲吧。
“彩凤今年多大了?还没有对象吧……”得意归得意,春婶马上回到刚才的话题。
打猎的不说渔网,卖驴的不说牛羊——这个人真是三句话不离老本行!
“刚好十八。”永诚是个明事人,知道春婶此话的用意。
“十八正好!哪天我留意一下,看看有没有好的人家。”
这就是她的真实目的。
毕竟是别人家的闺女,至少得让家长同意,她才好去张罗这一件事情,否则难保会落一个费力不讨好的下场。
叶永诚淡淡一笑,却不置可否。彩凤只是他的侄女,这一件事情眼下还轮不到他来操心。他默默地把碗里的几口米汤喝完,碗筷一搁——一餐就算是对肚子有交代了。
门外。
叶永直宿酒才醒来,自知到了饭点便来厨房寻食,恰好听到了里面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