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看一看上山村。
也是正月初六这一天。
从初三开始的石顶真仙巡境赐福仪式,从石顶宫作为起点,一路行经大房、二房、三房、四房、五房、六房,又在叶氏祖厝举行了祭祀先祖典礼。随后,驼背岭张姓举行了“三请真仙”仪式,石顶真仙便法驾驼背岭,进行巡境赐福。
所谓的“三请真仙”,无非是驼背岭和苦茶坡之间达成的一种类似于“三顾茅庐”的仪式。说起来,石顶真仙是叶氏子孙塑造出来的神明,目的也是为了护佑叶氏子孙,是一种对于神明与祖先的双重信奉和缅怀,而作为外来户的张姓子孙,在叶姓的广泛影响之下,自然也就默认了石顶真仙作为他们信奉的神明。只不过,神明哪里是那么随便就能请得动的,所以两个姓氏的长者就给整了这么一出,更加凸显石顶真仙在上山村的无上地位。
一请,驼背岭的成年人一路敲锣打鼓,奉上香油钱和一应供品,但这点诚意是不够的;二请,是由驼背岭上一些特别需要神明庇佑的人群,诸如有个什么医学、科学层面解决不了的疑难杂症(最具代表的是那些有点疯癫魔怔的人),一一跪拜在石顶宫大门前,祈求石顶真仙度苦度难,庇护驼背岭的善男信女;三请,则是驼背岭上的长者和排得上号的人物,抬着三牲前往石顶宫,一番虔诚的祷告之后,石顶真仙只好“应承”下来,八抬大轿、锣鼓开路、鞭炮齐鸣、彩旗招展、人山人海,沿着驼背岭一路行进,最后在张姓的祖厝里接受信众的供奉和香火。
在旧社会,这是正月期间,两个姓氏最为重要的仪式。进入新社会,这个仪式停止了很久,在1989年才恢复。
说起来,石顶真仙也是采石坑一众杂姓最为信奉的神明。
他们见驼背岭搞了这么一个“三请”的仪式,便有样学样,恭恭敬敬地请石顶真仙法驾采石坑。那时候,神汉是一个特殊群体,能够通过“跳大神”与神明沟通,地位仅次于做法事和功德的师公。最高峰的时候,石顶宫神汉的影响力能够辐射周边几个乡镇,但别的乡镇也有一些神汉,不甘被石顶宫的神汉压制,就勾结采石坑的神汉,给石顶真仙挖了一个坑。
根据老人们说,民国某一年正月,采石坑将石顶真仙请到祖厝,原本只停留一天时间,但领头的神汉跳起了大神,传达了石顶真仙的法旨——鉴于采石坑信众心诚,真仙要在采石坑多停留一些时日。既然是石顶真仙的法旨,苦茶坡这边自然没话说,与采石坑约定了三天的时间,就把石顶真仙留在采石坑。三天之后,苦茶坡的信众在神汉的带领下,要迎接石顶真仙回宫。就在这时,一个神汉突然跳了出来,手执七星法剑对着苦茶坡众人就是一阵挥舞,接着就假说奉石顶真仙法旨,命苦茶坡众人离去。
这一出,顿时把苦茶坡众人整不会了。
随着采石坑和附近的神汉聚集起来,以及采石坑一些长者和壮汉将祖厝围了起来,苦茶坡众人这才意识到采石坑这边是要“抢神”了。
抢神,也是凤来县这边一个争夺神明所属的封建迷信活动,往往会造成很大规模的争斗。
苦茶坡众人一番商议,由众神汉一起出手,与采石坑这边的神汉斗了起来,这一斗就是三天三夜,斗得前后有三个神汉昏厥,“法力”尽失。
苦茶坡众人见如此僵持也不是个事,遂派人偷偷回村把所有男丁召集起来,浩浩荡荡地杀到采石坑,采石坑的人口远远比不过上山村,也只好看着上山村村民将石顶真仙接回石顶宫。
此事在当时可以说是轰动了整个凤来县,石顶真仙由于被两个村子“抢神”,名气一下子传开,信徒也就与日俱增……
这个点到即止,当看个乐呵。
巡境赐福仪式结束,叶永诚带着他的孙子和孙女,开始出门拜年。
没辙,从初三到初六,一切都要给石顶真仙巡境赐福仪式让路。
即使与叶金田闹了矛盾,但那人始终是长辈,叶永诚登门拜个年,是必须的。
他也不是那种好记恨、小家子气的人。
喝了几杯茶,接下来就是春婶家了。
过年了,大姑娘、小伙子都回村了,也着实忙坏了春婶,到处去撮合、到处去说媒。
嘿,还真别说,驼背岭那边一人家的姑娘,经春婶这么一撮合,真就与二房一个小伙子定了亲。
当叶永诚听完春婶眉飞色舞地讲她是怎么凭她那三寸不烂之舌,成功把红绳牵好,叶永诚便借故起身告辞。
他心里嘀咕道:“早就提倡恋爱自由、婚姻自由了,还搞说媒撮合那一套,真是与‘与时俱进’背道而驰!”
他暗暗盘算,到时候春婶要是想给彩蝶撮合,他一定不会给春婶留面子的。
世新家、康元家、文明三兄弟等,这些是一定要去坐坐的。原本不在他计划之内的人家,见他出现,都会热情地请进家门,好烟、好茶招待一番。
这倒是在叶永诚的预料之中,毕竟他是老校长,同时也是坡上红白喜事的账房先生,而且即将出任“上山村老年协会”的副会长。
而会长正是他接下来着重需要登门拜访的叶永盾。
永盾很是热情。
烟茶过后,永盾家的女人张罗了一些下酒菜,永诚祖孙四人就被请入座。
叶建设闻声赶来,还带了一瓶古井贡酒。
永盾虽然是老党员,但不避讳那些封建迷信活动,说了一些这次巡境赐福的事情,还向叶永诚透露,石顶宫这次收到不少的香油钱,而叶金水这个老神棍打算利用这些香油钱,再搞一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出来。
永盾说:“‘深挖洞、广积粮’那阵子,石顶山上不是准备挖防空洞吗?只是挖进了三米深,就被岩石层给阻断了,只好另寻他处。金水这个家伙,居然到处宣扬,说那是石顶真仙修炼之处,打算在那里弄一个什么‘仙洞’。第二,他煞有介事地说要修一个‘护境宫’,只是一时半会想不出什么名堂,能让哪一路神明给石顶真仙当‘护境神’。后面,他又说要修一个宏大的山门,还要开一条直通石顶宫的水泥路……”
东南地区多神明,但神明也分为几种:一种是道教神仙体系里的“正神”;一种是在原神仙体系之外羽化成仙的神明,并且得到朝廷的敕封,也算是“正神”;另一种就是既不在原神仙体系之内,又没有得到朝廷敕封的地方神明。
石顶真仙就属于最后一种,是属于地方塑造出来保境安民的神明,信众和影响力都有局限性,但通常又与氏族祖先联系在一起,属于那种氏族内融合了神明法力与祖先恩德的一种特殊产物。
就像是隔壁的采石坑村,那次“抢神”失败之后,不知道哪里请来了一尊樟木雕刻的神明,就在村里建了一座“福安宫”,但这尊雕像到底是何方神明,他们自己都不清楚,只能胡编乱造一通,说得煞有介事——说白了就是糊弄迷信的人们。
“福安宫”,在上山村的信众看来,简直是一个笑话,还因此编排了一段顺口溜:福安宫里有高台,高台上面有神仙。黑面黑须黑道袍,救苦救难下凡间。野路神汉真荒诞,醉心人间香火钱。宫前杂草连杂树,笑看神仙显清闲。
香火不旺,但又有好几个神汉盘踞在福安宫里,总是想法设法骗香油钱,只是相信神仙鬼怪的信众都跑石顶宫来了,福安宫里的神仙可真就清闲。
叶永诚对这些封建迷信的东西不感兴趣,权当听个乐呵,倒是章宏他们三个小家伙听得津津有味——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既能吓唬人,也挺吸引人。
说完石顶宫的事情,叶永盾就开始抱怨叶文明的儿叶国相子,整天在家打牌耍钱,村里不少年轻人都被带坏了,叶文明这个堂堂村支书也不管一管。
叶永诚的脸上显得很平淡,但内心却是一阵翻腾——他的大儿子德安,不就是因为与叶国相打牌耍钱,才把自己折腾得不得不远走他乡。
他的心里又气又恨——气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恨叶文明和叶国相胡作非为。
想起大儿子,叶永诚不由得看了章宏一眼,发现章宏也看着他——他从章宏的眼里,看到一些很是复杂的情愫。
这让叶永诚的心猛地一揪,继而愤慨地说:“他们这样搞,迟早会出事的。”
叶永盾捶了一下桌子,义正言辞地说:“最好是把叶国相这个祸害抓去判刑!”
看来,两人对这种不良风气,意见和不满是一致的,只是叶文明自己都不管了,两人怎么去管?
这时,叶永盾的老伴走了过来,给了章宏兄妹一人一个红包。
“咱们之间,还需要这么客气吗?”永诚不愿意收。
两人太熟了。
永盾装作不高兴,说:“这是给孩子的,又不是给你的,你少管。”
永诚笑笑,示意孙子和孙女收下红包。
叶建设也准备给拿红包,却被永诚一把按住。
他说:“你是章宏的老师,章宏要感谢师恩才对,你这作法就不可取了,简直是本末倒置。”
两人推脱一番,在永诚的坚持之下,建设只得作罢。
他带着一种欣喜的目光,看着章宏兄妹三人,说:“校长,不得不说,你管教得确实好。看看,整个上山村小学,成绩最好的始终是你的三个孙子和孙女。我敢断定,三个小家伙一定能够打破上山村从来没有人考入凤来一中的记录!”
这话是一种肯定。
对于章宏,自然不用说,稳稳的班级第一、年级第一、全校第一;而上二年级的章扬和雨桐,更是成为继章宏之后的班级第一、年级第一、全校第一。一门出了三个“第一”,要是在古时候,那可是光耀门楣,就是放在现在,也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叶永诚为人谦虚,赶忙说:“还得是他们愿意努力,并且还要看他们能不能坚持下去。”
按照这个势头,三人确实有非常大的可能,考入凤来一中。
永盾看着三个朝气蓬勃的孩子,不由得感叹道:“唉,我们都老了,新中国的未来,还是要靠这些生活在新时代的孩子!”
永诚点点头,表示认同永盾的观点。
建设的年纪要小永盾不少。
在座的,也称得上是老、中、青三代了。
作为承上启下的建设,摸了摸章宏的脑袋,说:“来,跟老师说说,你有没有什么理想?”
理想?
章宏顿住了。
他才读小学三年级,谈什么理想?千篇一律的科学家?还是发明家?
他看了爷爷一眼,发现爷爷也看着他。
他见识过爷爷的学识渊博,也见识过爷爷在坡上的名望,特别那正月初一那天,爷爷的学生们发自内心的尊敬与感恩。
数十年如一日的教育工作,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的毕业生。
章宏又想起了以“姐弟”相称的金兰老师——可敬、可爱、可亲的金兰老师。
不再犹豫,他说:“长大以后,我也想像我爷爷、建设老师、金兰老师一样,成为一名教育工作者。”
“好!”叶建设不由得拍手称赞。
叶永盾连连点头。
叶永诚甚是欢喜。
他当然希望孙子和孙女们能够接过他们这些人的教鞭,站在三尺讲台前,教书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