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春雨,让沿海的深圳特区,显得格外阴冷。
河心村倒也不大:一条坑坑洼洼的马路从南面延伸进来,连接着北面的二线公路;边防线的铁丝网,从村后头穿过,不仅分割了河心村,也区分开了特区内与特区外,是这个时代、这个地区特殊的产物;由于边防线的分割,加上西面的西林河、东面的几座连绵的小山,使得河心村颇为闭塞。
这样的地形格局,使得河心村在整个发展如火如荼的特区内,犹如被遗忘了一般。这可不是胡说八道,看那本地人居住的一排排低矮破旧的砖瓦房,看那位于村中心的一个个鱼塘,看那鱼塘周边满满当当的香蕉树,以及卧在水田里吃草的水牛,就可以看出一切。
远在1984年第一批远赴河心村的凤来人,初来伊始只能在机关果场的草棚和木寮里落脚,居住和生活条件远远不如老家。凤来人的血液,流淌着往外走、出门闯荡的拼搏精神,这样的居住和生活条件并没有吓退他们,反而激励着他们用双手去奋斗。于是,经过三年时间的艰苦努力,菜园子有了,鸡鸭成群了,圈里的猪肥了,原本还是荒山的机关果场,荔枝、龙眼、芒果、杨桃也都成活了……甚至还引得本地人感慨:再不努力一点,整个河心村的荒山都要被凤来人开垦了。
改革开放的春风,虽然来得迟了一些,但也吹进了河心村这个几近与外隔绝的孤岛——几个与河心村本地人有姻亲关系的香港同胞,看到了特区的发展机遇,就带来资金在河心村修建厂房、开办工厂。1984年秋,河心村第一家港资制衣厂建成投产,吹响了河心村发展加工制造业的号角。随后,家具厂、电子厂、五金厂、塑料加工厂也陆续成立。其中,以通达制衣厂、百业塑料加工厂和瑞阳家具厂最具代表性,不仅用工量大,生产规模也是一再扩大,从而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外来者……
善于抓住机遇的凤来人,果断地扔下锄头,开始与水泥砂浆相伴,在河心村的厂房宿舍施工建设方面,占据了一席之地。而来此求生存、谋发展的凤来籍人士,也由原来的几十人,扩大到近三百之众,在工农商各方面都有所涉足……
伴随着阴阴冷冷的春雨,叶永强和刘政军已经上了大半个月的班。
名义上,叶永强是帮忙管工的,但他并没有拿鸡毛当令箭,而是和大家一起干活,干活的同时,也学习着铁皮工程的一些门门道道。毕竟隔行如隔山,他一个筑路的,现在来建铁皮厂房,几乎就是两眼一抹黑,还是趁这个难得的机会,多学习一些,才能更好地在此立足。他也注意到一个情况,河心村和周边的一些地方,厂房几乎都是铁皮结构,他想要东山再起,今后势必会碰到铁皮工程,他岂能浪费这么好的机会。所以,他毫不吝啬口袋里的香烟,极尽讨好那些手艺不错的师傅,虚心地向他们请教,所以他一天的工钱,要花大半在买香烟上。
态度是有,但让风光了好几年的叶永强,再次出卖力气来讨生活,可真是有点为难他了。看吧,刚上了几天班,他浑身的骨头就像是散了架一样,身上打哪都是酸疼,而且还多了不少的伤疤。
他风光了很久,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早就把自己养得白白嫩嫩的,当筑路小工那时候练就的力气,早就变成了吃吃喝喝之后的肥膘。现在,又要让他重新出卖力气,对他着实是一个不小的考验。但是,他还有退路可走吗?他抛下老婆孩子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难道就代表着他光是养活自己就足够了吗?
不!
他不仅想再问一个前程,而远在千里之外的老家,还有他深爱的老婆,和三个可爱的孩子!单凭这两点,就足以化成足够的动力,驱使他忘却身上的疲惫和酸疼,像当初的筑路小工那样,用尽身上所有的力气。
没有什么可以打倒一个心里装着梦想和家庭的人。
所有的疲惫和疼痛,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一天又一天,一个个日出和日落,叶永强身上的肥膘一点点变成了之前的肌肉,手上再次磨出了茧子,疲惫和酸疼只是小菜一碟了,伴随着几两白酒下肚,化成了动力、化成了思念。
每个晚上,他和刘政军都会小饮几杯,有个下酒菜都是奢侈的。喝的不多,两人一瓶散装米酒,驱一驱春寒,消一消疲惫和酸疼,甚至还能麻醉大脑,不去思念远方的家和亲人。
时间一晃就是大半个月。
刘政军的处境和叶永强差不多,甚至干的活更苦更累,而且还因为是新人,经常要受到一些刁难和排挤。不过,这个握掼了方向盘的中年男人,竟然默默地承受了下来,让叶永强甚是意外,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又是一天的日落。
阴冷的天气,在这些劳累一天的人们看来,根本不算什么。
沿着坑坑洼洼的马路,永强和政军结伴往木寮走去。
两人都穿着一身土灰色的衣服,工地上的尘土、钢管和角铁的铁锈,让土灰色的衣服显得肮脏无比,怕是垃圾堆里拣回来的。
这个点,路上行走的,都是一身肮脏的人。
走到一个路口,两人很有默契地分开,一个往左、一个往右。
右边,是瑞阳家具厂,锯末和边角料堆在外面,只要没有厂里的人为难,大可去取。若有人为难,掏一支烟讨好一下,一般也能取一些走。河心村的外来人员,烧的都是锯末炉。
左边,是一间小卖部,最热销的是香烟和散装米酒。
也就十分钟,政军扛着一麻袋锯末,永强提着一瓶散装米酒,双双回到了木寮。
木寮很是简陋,也就是勉强能挡风遮雨。住了几天,跟包工头混熟了,永强就借回工具,再请来景生帮忙,和政军一道把木寮好生加固了一番,免得每个起风的夜里,木板总是“吱吱呀”作响,让人害怕、不敢闭眼。
周边都是同样简陋的木寮,但住的大部分是别的省份的人,语言不通的情况之下,一般很难产生什么交集。就算是语言不通,也不妨碍永强和政军从这些人身上学到一些生存技巧。比如说,顺几块大工地上的模板,搭一个简易的冲凉房和厨房;利用废弃砖头,砌一口够吃用的水池;空地上栽一点小葱、蒜苗、苦麦菜,省得还得花钱去买……
就算是永强和政军再怎么折腾,简陋的木寮勉强只是能住人,没有半点家的样子,更何谈家的温暖。
两人劳累了一天,填饱肚子才是王道。
工地管午饭,一荤一素一汤,吃饱了也就稍事休息,就得继续干活——此时,管饭的工地,一般都不允许尽情休息。
晚饭就不管了,各自回各自住处解决。
周边的木寮,有好些拖家带口的,所以就有一部分做工的人,回来就有一口热汤饭。而那些单身在外的,只好拖着疲倦的身躯,解决自己的吃饭问题了。
叶永强从未下过厨,这个“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了刘政军同志。怎奈刘政军同志也是一个二把刀,做的饭菜勉勉强强能够下肚而已。
晚饭一般不会见荤——首先,中午那餐饭,就有大肥肉可以吃了,虽说不能敞开了吃,但至少也能哄哄嘴巴;第二,热情的周景生夫妇,隔两三天都会邀请他俩去家里吃饭喝酒,每次都少不了能够见荤,最差也会炒一盘鸡蛋出来。也是出于这两点,永强和政军的晚饭,都是以素为主,最多也就是炒两个鸡蛋,好下酒。
来时,两人都带了不少家乡的干货和土特产,像是笋干、腌芥菜、干黄花菜等。他俩吃了大半个月,才消灭了一点点,干脆经常带一点给景生,算是投桃报李了。两人倒不稀罕这些东西,反而是景生夫妇如获珍宝一样。
今晚不一样了,两人是可以见荤的。
刚到这边的时候,两人熬了一些猪油,已经见底了,也就托梁秋英,到菜市场给买了一些猪板油回来。景生对他们热情,秋英也不见外,除了帮他们买了猪板油,还割了一块五花肉,都在厨房里挂着。
虽然简陋,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几块模板钉起来的简易厨房,还是挂了一把锁。这一把锁,可是“深刻”教训换来的。原来,简易厨房搭好之后,两人见厨房里没一样值钱的东西,也就没有想着要弄一把锁,结果也就一天的功夫,厨房里的东西被偷得干干净净的,连一把蒜苗也没有放过。两人经过这个“深刻”的教训,才想起买一把锁回来安上去。
政军洗了手,就钻进厨房熬猪油了。现在,永强倒是闲人一个,但他不好意思闲着,就把锯末灰掏了出来,认认真真地铺到葱苗上。他不会种地,这一点小葱还是秋英过来帮忙种下的。已经种下一个星期了,小葱已经冒出快两厘米的嫩芽出来。
永强蹲在小葱前,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从前——别说他不会种地,他的老婆刘丽凤也不会。丽凤嫁给他的时候,他还没有发迹,日子过得也不容易,在生下大儿子之后,老妈子也彻底没法下地干活了,生活把丽凤这个自小生活就优越的女人逼得屋里屋外都要操劳,慢慢地也就养得鸡鸭、勉强伺候得庄稼。还好,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随着他开始发迹,他第一时间就把老婆孩子接到县城,一起吃香的、喝辣的去了。
现在,生活把他逼得远走他乡,为了省一点钱,他连小葱都种上了,个中滋味真是欲说还休。虽然心中百感交集,但他倒不认为这是一种凄苦,反倒是生活的一种磨砺,一如多年前他从平庸、贫穷到发迹。
思绪,很容易多出一些思念的情愫,不知不觉之中,永强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至亲。换个角度讲,他也等同于抛下老婆孩子,来到遥远的地方寻找一个未知的梦。这边,他每天都要承受疲惫和酸疼,可想而知的是他的丽凤,也要承受很多、很多,辛苦、劳累、煎熬,甚至要比他多出一些牵挂和思念。
成行之前,永强也曾考虑过,或许他不必千里迢迢地跑到这个陌生的地方,苦茶坡的一亩三分地也不至于让他一家老小饿死。实在不行,他也可以到山下找一份工,至少每天都可以回到家里,陪伴着老婆孩子。可是,就像是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召唤他,驱使他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家乡,离开了老婆孩子,只为寻一个未知的梦……
然而,这里会是他梦开始的地方吗?他能够在这里找到东山再起的机会吗?他可以实现把老婆孩子接到身边的心愿吗?
一切的一切,从现在的境地来看,只能是一个未知数。能有一个好的开始就不错了,此时过多地思考未来,反而容易让人烦躁。
他从平庸、贫穷走来,最风光的时候,一场变故让他彻底地没落了,这种大起大落,恰好让他多了一种淡然的心态,所以他可以从容地应对身份的转变,也可以欣然地接受疲倦与凄苦,只为了等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