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喧腾如沸鼎,青石板在千百脚步下微微颤栗。鱼摊前最为热闹,一尾青鱼猛地跃起,银鳞在朝阳中炸开一瞬寒光,“啪嗒”重重落回湿漉漉的案板,水花飞溅。卖鱼妇人手起刀落,刮鳞声尖利刺耳,血腥气混着鱼腥味蒸腾,引得蝇虫嗡嗡乱舞。喧嚣似有形之物,几乎要撞破耳膜。
然而就在几步外的窄巷深处,一扇木门虚掩,门楣上青藤垂落,竟隔开了两个世界。门内小院清寂,石阶半湿,一个素衣女子正低头抚琴。初时市声如潮水般涌入院墙,可她的指尖在丝弦上滑动,清泠琴音如石上流泉,竟未显丝毫散乱。那弦上淌出的音韵,并未刻意与市声争斗,只如深涧之水,自顾自幽咽前行,在喧哗的围裹中辟出一方静土——原来真正的寂静不是真空,恰似这水流不止却境自无声,能在鼎沸人声中开凿出精神的深潭,涵养性灵的幽趣。
午后我独步登山,石阶盘曲如龙脊。愈往上攀,山峰愈显筋骨。回望来时路,街市已缩成掌心一方微小的喧嚣模型。山巅处,云雾正翻涌舒卷,时而吞没苍翠峰峦,时而豁然洞开,裸露出青黑色的嶙峋山骨。奇崛的是,无论云海如何奔涌聚散,山只是默然静立,任其缭绕穿行,毫不阻滞——山不曾为云雾所困,云亦不曾因山势而滞涩。云与山,原来在有无之间自在来去,各自成全着对方深藏的玄机,又彼此无碍。
下山时,暮色渐合如宣纸晕墨。行至半山亭,竟又遇见晨间抚琴的女子,她独坐石凳上,面前只半碗凉茶。晚风掠过空亭,拂动她素色衣袂,几缕发丝飘散额前,她亦不伸手去拂。我正欲开口,却见她忽然伸手拨向琴弦——琴音未起,一根弦竟“铮”然迸断!那裂帛之音惊破暮色,尖锐短促,却又瞬间被山风卷走,湮灭于苍茫。
女子垂目望着断弦,唇边竟浮起极淡的笑意。她并不接续,亦无惋惜,只从容收琴入囊,起身踏向归途。那背影融入暮霭,仿佛一痕淡墨汇入山水长卷。
我怔立原地,心头如被清露滴穿:她弦断时唇边那一缕微笑,不正照见了至深的玄机?原来人间万事,恰如山与云、水与喧的关系,无需强求割裂,不必执着于声响或寂静、拥有或空无。那山容云涛的无碍,深巷琴声的自在,乃至断弦刹那的从容,无不是生命最本真的姿态——当心灵不为外境所缚,便能在喧闹中听清无声的流水,于浮云处看见亘古的青山。
此刻山风愈劲,吹透衣衫,却觉得心头一片澄澈温润。俯视山下,万家灯火已次第亮起,喧腾市声隐约传来,竟如海潮般温柔。原来万物本无差别,只待一颗不粘不滞的心,去映照这云水无碍、喧寂一如的大千世界。真正的生命之境,原是在这无碍无阻的流转之中,默默成就着它无言的深意与广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