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米店,门楣上悬着“和顺”二字。铺子里终日浮动着新谷温煦的香气,麻袋垒成的墙,如同沉默而忠厚的家人。父亲与老周,少年起便在这米香里一同扛包、盘账,汗水浸透彼此的脊背。患难年月里,米仓便是他们的诺亚方舟——父亲胃痛蜷缩在角落,老周便一声不吭多扛几袋;老周为老母药钱愁得夜不能寐,父亲便悄悄将几块银元塞进他磨破的衣袋。麻袋沉重,两人肩头相抵的温热,是比谷粒更真实的依靠。
后来,父亲承了祖业,老周顺理成章成了二掌柜。新米上市,父亲执意将老周的名字,并列写在那块“和顺”老匾下,墨迹淋漓,如同一种滚烫的盟誓。匾额悬起那日,老周仰头望着,眼角晶亮,手指却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腰间那串父亲新赠的黄铜钥匙。
米店生意竟如得神助,日渐红火。新米堆成金山,算盘珠日夜拨响,声声清脆如同金玉相撞。父亲脸上笑意渐深,老周却不知何时起,沉默了许多。那温煦的米香里,悄然渗入一丝若有似无的紧张。父亲兴冲冲筹划开分号,图纸铺满账台:“老周,城西那铺面,日后便托付给你!” 话音未落,老周手中那杆验米的银秤却“当啷”一声坠地。他慌忙弯腰去拾,颈背绷得僵直,竟不敢抬眼与父亲目光相接。
猜忌的阴云,终被一场急雨浇落。那日大雨滂沱,老周湿淋淋撞进铺子,面色惨白如浸水的糙纸——他私自挪用了柜上大笔银钱,只为填补儿子生意亏空的窟窿。他以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周转回来,却终究纸包不住火。父亲攥着账册的手指骨节泛白,声音却出乎意料地平静:“老周,你我之间,竟也到了这一步?” 那“和顺”匾额在门外雨幕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目而空洞。老周嘴唇翕动,最终只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东家……我……没脸了。” 他猛地转身,一头扎进屋外无边的冷雨里,背影仓惶如丧家之犬。
父亲枯坐整夜,灯花在账册上爆裂出微小的叹息。天将明时,祖父拄着拐杖,踏着满地积水悄然来到。老人无言,只将枯瘦的手按在父亲肩上,目光投向门外灰蒙蒙的雨空,仿佛穿透了时间:“孩子,你看这雨。同舟共济时,雨点是打在一条船篷上的鼓点;可船若真驶入了风平浪静的大港,那雨声,有时就成了各自舱房里难眠的滴答。患难的盐可以共尝,安乐的蜜糖,却常常甜得粘住了心窍,分不清彼此了。”
次日清晨,雨势暂歇。父亲独自撑着油纸伞,深一脚浅一脚踏过泥泞长街,寻到老周栖身的破败小屋。门扉虚掩,屋内家徒四壁,唯有墙角堆着几只空米袋,无言诉说着往昔。老周蜷在冷灶旁,听见脚步声,惊惶抬眼,浑浊的眼中布满血丝与绝望。父亲喉头滚动,却未提一字旧账,只从怀中取出一卷文书,轻轻放在冰冷的灶台上——那是城西新铺面的契约,房契上赫然只写着“周记米铺”四个字。
老周浑身剧震,不可置信地瞪着那卷纸,仿佛那是一块灼红的炭。父亲的声音低沉却清晰:“铺子归你。本钱……算我借的,不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空荡的四壁,最终落回老周沟壑纵横的脸上,“只是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米,终究要分仓来装,才不易生虫霉变。” 说罢,父亲转身离去,油纸伞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拖曳出悠长的水痕。老周僵立原地,许久,才伸出枯枝般颤抖的手,缓缓抚过契约上自己的名字,一滴浑浊的泪终于重重砸在“周记”二字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悔愧。
“和顺”老店依旧开张,只是父亲撤下了堂中那张宽大的、曾供两人抵膝夜谈的旧桌,换上了一张窄小的条案。城西周记米铺开张那天,鞭炮声隐约传来。父亲正低头擦拭米斗,闻声动作微滞,随即又恢复了均匀的擦拭。那米斗黄澄澄的,映着他沉静的侧脸。阳光斜斜照进铺子,尘埃在光柱里无声浮沉,新米的香气依旧温厚,却仿佛被那窄小的条案悄然分隔,流淌出各自安然的轨迹。
祖父的话,渐渐在我心底沉淀出真味:同过可共尝苦涩,如盐入水,不分彼此;同功却易生猜忌,如蜜粘指,终究要甩脱。患难如同冰河行舟,唯有人体温热相偎,方能捱过刺骨严寒;而一旦泊入和暖安乐的港湾,那曾经紧贴的体温,反倒成了灼人的负担。
情谊如米,堆得太高太近,再好的谷粒也会闷出发酵的酸气,引来噬心的蠹虫。祖父的智慧,不在挥刀割席,而在懂得适时分仓——看似疏离的仓板,隔开了相争的阴影,却也为各自保存了那份患难里最本真的谷香。这分离的仓廪,不是情义的坟墓,而是对往昔那份沉甸甸的暖意,最深沉的看顾与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