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让楚云天考完试。
但爱让他先保齐传铮。
楚云天本能比思绪快。
他抱着齐传铮,看着人慢慢躬下去,洇开他满身满手的血。
楚云天并指,探查齐传铮的伤势。
一个比齐传铮受伤更让他惶然的事实砸了他满脑子。
——繁逾。
就像当时晏弦终的伤是燧洗剑,这次伤到齐传铮的,是繁逾。
可繁逾不是被他掷出去了么??
楚云天压下不安的思绪,动用灵力给齐传铮疗伤:“别说话。别用灵力。相信我。”
他越冷静,他越心慌。
齐传铮却笑了:“你不是……还要回去考试么?”
把我交给林纾。她可以。
楚云天摇头:“耽误一炷香而已。我先送你回宗门。”
林纾要优先救民众,真把齐传铮交给林纾,以他那性子能自己捱到血流干还说没事先救旁人。
齐传铮阖眼,日光照下来,颇有些西沉前的垂死挣扎感,他算是明白当时晏弦终的心境了:“……是繁逾吧。”
楚云天一愣,齐传铮笑的更开心了:“你看,有你师兄……有我,够不够推测……销生楼的行事作……”
他没说完就软在了楚云天怀里。
看,战乱就是这么残酷。
上一秒还在笑着和自己说话的人,下一秒就是生死不明。
一剑还不至于让齐传铮身死道消,但跟晏弦终一样躺几天是必然的了。
楚云天自越江就知道他这小身板多脆弱,十六岁才开始修习、并非自小受仙门教化,他就跟个刚踏上修仙之路的普通人没什么区别,那点修为全靠自己平分。
饶是现在的楚云天能用法术灵力,疗愈的法术跟不在乎灵力似的往齐传铮身上砸,他怀中的人还是气息逐渐微弱下去。
楚云天怕他变得冰冷。
繁逾是自己的剑,自己最知晓威力如何。
林纾走过来,沉默了一下:“没用的。”
如果圣器的伤口用疗愈的法术就能自愈,晏弦终也是甲等弟子,楚云天会的他全会,他为什么被燧洗扎一下瘫了七八日还没好全?
是啊,楚云天几乎忘了,晏弦终比他入门还早。
“带他回宗门,”林纾下决议,“以你的医术,够不够保他三个时辰?”
楚云天点头,林纾蹲下身递给他一瓶药:“隔一个时辰给齐传铮喂一颗,最多三个时辰,我回你们宗门。”
——————
齐传铮做了个梦。
梦里的他,在二十岁的前一天晚上。
楚云天和他在房中聊着齐传铮及冠之后的事。
他说:“小齐,等最后一仗打完,我们回师门,回家,我们签结亲文书。”
他迫不及待等了好多辈子好多年,现下终于能修成正果。
齐传铮也点头:“打完这一仗,没有月州翻覆,人界终于可以暂时安稳了。”
“嗯,”楚云天蹲坐在人腿边,“小齐,天要亮了。”
……似曾相识的一幕。
楚云天看起来疲惫却开心,守得云开见月明,毕竟这辈子他终于能好好的、光明正大的和爱的人在一起。
毫无负担。
这是他坚持了几辈子的信仰。
齐传铮抱住人:“坐我身边来。”
说打就打的日子,自然不可能胡来。
但是可以亲一亲。
楚云天说,回去后,他要好好给齐传铮一个结亲礼。
齐传铮就笑:好啊,以后他们就是真正的道侣,可以携手推行他们想做的事了。
为天地表志、为生民映心、为人界辟前路、为万载铸先河。
虽然齐传铮知道,楚云天说这话就是他们不一定能回人界了。
战乱的日子里,每天每日每时每刻,遗言说了不少,情话也说了不少。
齐传铮知道楚云天倘若身死道消东西如何归置,楚云天也知道齐传铮倘若陨身,他的遗志如何处理。
每个人都怀着死志,不破月州,不还人界。
齐传铮脑中陡然闪过一些画面。
烈火中的落松溪。
双死的晏弦终谢林芸。
被楚云天亲手处决的温既白。
死守医堂女修以身殉阵的司空绪。
独守明镜台的嵇揽琛和继承楚云天意志的宁霄。
……他扶住额头,仓皇的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这是什么时候?
齐传铮不知道。
但是,他听到了钟声鸣响。
月州突袭了。
楚云天站起来:“来了。”
这一战,骨醉宫不来垂死挣扎打他们,他们都会去攻骨醉宫。
齐传铮也站起来,跟上人出了房间。
他回头看了一眼阖上的门,又看了一眼无边无际的天光。
寅时正刻,骨醉宫垂死突袭总攻。
磨镜帝师亲自上场,但打到这份上,谁都避之不及。
人是会懈怠的。
尤其是连天恒宗都死伤惨重。
很多人已经打不下去了。
只有楚云天环顾四周,站到了阵前:“我来。”
他没有任何怨怼。
本就是能者上,弱者下。
齐传铮扯了下人袖子,楚云天回头,明媚又无奈地笑了笑:
“小齐。他们,交给你了。”
他摘下了他腰上有领队权限的律令,轻巧的甩给了齐传铮。
齐传铮看着人独身上阵的背影,摇了摇头:“死守阵地,保护生民!没了磨镜帝师,剩下的人不成气候!”
打吧,打完这一战,没有与神界勾连的骨醉宫,没有那些戕害生民的人体实验,神界可以暂时偃旗息鼓放人界一条生路了。
齐传铮不知道自己在骨醉宫屠戮了多少修士。
他的原则是愿意投降他就不杀,省点气力。
投降的他统统锁了灵力分散看管,巫界塞一点龙族塞一点人界主宫塞一点天恒宗再塞一点。
连杀带抓连捆带锁灵力。
如果他也一个不留的杀生,那他和硬闯天恒宗杀生的骨醉宫有什么区别。
齐传铮回过头,就是镜刃与繁逾相对,楚云天在与磨镜帝师厮杀。
——他知道楚云天打不过的。
知风就是磨镜帝师杀害的。
没有磨镜帝师带队,天恒宗根本不会被攻破。
没了启明教没了天恒宗,朝露阁还隐退,剩个骨醉宫人界更玩完,他们真要和神界签那该死的契令为神界所使?不可能。
神界开口就是要云州三成域土,要风州一半边垂,要光州的生民,要月州这个听话的疯狗驱使他们。
那怎么可能,人界不可能给神界当奴役。
这个世界在完蛋。
但是他们愿意如同知风当年临危受命扛起朝露阁一样,扛起人界的未来。
就像知风一换一重创磨镜帝师之前说的:
“只要我天恒宗还在一日,你们骨醉宫就别想卖人界给神界求荣。”
只要我天恒宗哪怕只剩一名弟子,我们都会以人界前途为己身重任。
当时萧执玉立于磨镜帝师身后,对知风好一阵嘲讽:“满口虚假的道义。你怎么可能护得住所有人界生民?看看吧,只有获得神界赐福才是正途,你们辛辛苦苦的修习,我们只需要神界一点赐下的力量!”
他说的也没错。
骨醉宫这么难缠就是萧执玉得神界指引,赐功法、降指引,让他一步步得到属于自己的力量。
站在萧执玉的角度就是神界同时恩泽骨醉宫,大家都有一片欣欣向荣的未来。
但是讨厌的天恒宗,一帮子死迂腐,人界与神界合作有什么不好?非要阻拦,非要以自己那些微的力量抗衡神界。
神界是天,是再生父母,是恩赐。
他们要接管人界,也答应打破修士与民众之间的横隔,大家都能享受到修行的好处,众生平等,有何不好?
知风摇头,楚云天和齐传铮也摇头。
事到如今,已经分不清谁对谁错了。
但是,至少他们看见的,是骨醉宫丧心病狂的人体改造,是所过处蝗虫过境的屠戮,是假意施恩生民实则不从便杀。
他们错了吗?也不一定。
各有各坚持的道路罢了。
但天恒宗被破的那一日,好像就注定了,无路可走的天恒宗,只能与骨醉宫对抗。
不然连楚云天易云荷宁霄程亦明嵇揽琛这些人都剩不下来。
再死,天恒宗就真的没人了。
齐传铮被炸开的光刃唤回了思绪。
他回头,洞照幽微与繁逾对撞,宝镜碎刃,灵弩弦断。
……繁逾,断了?
那楚云天……
齐传铮不敢想。
他转过身,往楚云天的方向跑去。
他不敢想没有繁逾的楚云天如何对抗已获得神界力量的磨镜帝师。
尔后,他就看见楚云天单膝抵地,却笑着抬起头:
这家伙抽出了自己经脉,补上了繁逾的弓弦。
以骨为架,以筋为弦。
楚云天拈弓,凝在指尖的不是光刃,而是血刃。
以身祭弓。
他浑身都是干涸暗沉的血迹。
从那素来不染风尘的白衣再到清静的他自己。
磨镜帝师也在笑:
“楚云天,我这镜刃,可取修为,你以为,就算把它打碎,被扎成这样的你,还有余力与我一战吗?”
不自量力。
蚍蜉撼树。
楚云天却笑了。
他望向磨镜帝师,松开了手。
只此一下,繁逾彻底失去生机。
而磨镜帝师捂着心口:“不可能……”
你明明繁逾断了,你如何还能凝出血剑?
藏在血箭之下的是长剑。
而楚云天看着磨镜帝师身死道消,只说了三个字:
“凝剑术。”
齐传铮抱都抱不了坠下的楚云天。
他身上俱是镜刃。
但他笑的那样明媚。
他说,小齐,我做到了。
我硬扛神道,换死了磨镜帝师。
“楚云天……”齐传铮颤抖着,却不得不相信一个即将到来的事实。
楚云天看着齐传铮,又看了看天边:“小齐……”
二十岁生辰礼,我送你的胜利。
还有,人界的……天光。
楚云天垂手,第一抹日光破开云层,带着他消散出的金光。
他仿佛最后不舍的吻了一下他的爱人。
他仿佛在与这生生世世的纠缠告别。
齐传铮跪在地上,他什么都没接住。
好像方才,楚云天还在他身上垂眼,说:
“如你所见,很多事一旦重来,完全不一样了。”
“小齐,有些事,是不可被改变的。”
“小齐……下一次……”
我一定还能找到你。
而自己听他笑着哼歌,笑着问:
“所以,你有没有想好我们第一首曲儿的名字啊?”
楚云天就在钟声鸣响之前,偏头笑道:
“《传云》。”
天光倾落,云层叆叇。
齐传铮看向自己的双手,他终于无力的接受了那个他们预想了无数遍的事实。
楚云天,身死道消。
他的爱人,死在了他亲手铸造的未来之前。
明明就差一点,他们就可以回家了。
明明就差一点。
明明这辈子他们可以结亲的。
他们本可以做到的……
齐传铮呜咽着,却拼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前世的楚云天,看着爱的人死在自己怀里的时候,是否也是这种感觉?
齐传铮就看着楚云天的本命灵石与他一起崩落,化为湮粉。
他什么都没留下。
只有他滑落的灵戒。
被血迹浸染成铁锈般的暗红,还带着楚云天的体温。
或者说,楚云天的手素来冰冷,他的灵戒亦是如此。
一切为齐传铮备好,一切想交于齐传铮,一切终于归于齐传铮。
他什么都没有抓住。
……他再也没有楚云天了。
齐传铮很幼稚的翻来覆去的想着这些。
他挤不出别的思绪。
完全是一片空白。
直到暴雪遮盖一切。
有人来到他身边小心翼翼的唤他:“齐哥。”
齐传铮缓缓抬起头,领队的一直是楚云天,自己甚至想不起来这些跟他的人叫什么名字:“……何事?”
“骨醉宫全宫被破。”那人是来汇报战况的,“您看是请示您还是……”
“报吧。”齐传铮跪的腿麻,索性坐在地上,一条腿盘着一条腿屈着。
那人说什么他全然记不住。
他只知道,打赢了。
齐传铮麻木的,脱口而出的,按照楚云天会处理的方式处理了军情。
“对了,”那人走之前,齐传铮抬眼,“天恒宗跟出来的人是谁来着?”
“这您都忘了吗,”那人无奈,“程亦明。”
齐传铮点点头:“让他来见我。就在此地。”
“好。”那人拱手退下去执行军务了。齐传铮缓缓回过头,四肢百骸都在剧烈的疼痛,向他宣告着一个事实:
楚云天,身死道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