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还墨黑,原西县汽车站就嘈闹开了。几盏昏黄的电灯泡在屋檐下晃悠,光晕里能看见哈出的白气和飞扬的尘土。空气里一股子汽油混着汗腥的味儿。
刘正民裹着棉大衣,把王满银和孙少安送到那辆老解放班车前。车身上溅满了干涸的泥点子,帆布车篷补丁摞补丁,车顶上捆着高高的行李卷、竹筐,还有两只扑腾的母鸡。
路上经心些,钱和粮票贴身揣好。刘正民压低嗓门,又往王满银手里塞了两个煮鸡蛋,饿了就对付一口。
田晓晨把军用水壶递给少安:少安哥,红糖水,喝了长精神。
田晓霞挤到车窗边,朝里喊:少安哥!加劲!等你好信儿!她的声音脆生生的,在人堆里格外亮。
王满银把帆布包和网兜从车窗塞进去,回头摆手:都回吧,操心不着!
车上挤得满满登登。过道里塞着箩筐麻袋,有人直接坐在行李卷上。
王满银扯着少安,好不容易挤到中间两个靠窗的木头座位。座位磨得溜光,露着木茬。车窗关不严实,冷风直往脖领里钻。
少安把网兜小心放在脚边,用腿紧紧夹住。
司机是个披军大衣的黑脸汉子,叼着烟卷爬上车,关上门。
引擎响起来,车身跟着哆嗦,一股黑烟从车底冒出来,呛得人直咳嗽。
车晃荡着出了站,在县城土路上行驶。过坑时每颠一下,车厢里就响起惊叫,人撞人。少安死死抓住前座靠背,生怕有闪失,他可还没坐过长途车呢。
王满银侧着身子,给少安腾出点空,摸出烟又别回耳朵后头——车里转不开身。
出了县城,上了所谓的公路,其实也就是宽些的土路。路面净是车辙沟,车轮碾过碎石噼啪响,砂石打得车帮子啪啪响。
车里人随着车子摇晃,像簸箕里的豆子。有人开始晕车,脸煞白,捂着嘴。酸臭味弥漫开来。抱娃的妇女地吐在过道上,旁边人都皱眉头捂鼻子。
司机却像没看见,照旧开得冲,遇着坑洼猛打方向。车身猛一颠,少安的头地撞在窗框上,他闷哼一声揉着额角。
抓牢!这路烂得很……王满银喊了一嗓子,把破帆布帘子往下拽了拽。
车哼哧着爬坡,慢得像老牛。黑烟一股一股的。好容易到坡顶,下坡又冲得快,车身歪斜,像是要翻。过道里坐麻袋上的老汉没坐稳,连人带麻袋滚倒,压着旁边人,惹来一阵骂。
约莫一个钟头后,车在荒郊野地熄了火。司机骂咧咧跳下去,掀开车头盖鼓捣。车里顿时议论开了,有人急得探头看。
这一停就是半个多钟头。野地里的风硬邦邦的,从车窗破洞钻进来,刮得脸生疼。少安把棉袄领子竖起来,脚还是冻得发麻。
王满银从帆布包里窝头来,冷冰冰的。啃点,压压饥。
少安接过来,使劲咬了一口,在嘴里含了半天才软和些,慢慢往下咽。窝头拉嗓子,他拿起水壶灌了口凉糖水,才顺下去。
车终于又响起来,继续晃荡着走。太阳升起,日头透过蒙尘的车窗,在车厢里投下晃眼的光斑。少安困得眼皮打架,可颠簸得根本睡不着。王满银靠着车窗打盹。
车又停了两回,一回给轮胎浇水,一回紧螺丝。每次停车,都让人觉得路格外长。
临近中午时,车哼哧着进了黄原汽车站。这站比原西县的大,也更乱。人声嘈杂,各种车进进出出,汽油味呛鼻子。
王满银和少安拖着僵硬的腿下车,冷风一吹,少安打了个寒颤,觉得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了。
紧赶着买去省城的票,别错趟了。王满银活动着发麻的胳膊,辨认了下方向,扯着少安往售票处挤。
售票窗口排着长队。王满银让少安看着行李,自己挤进人堆。过了两袋烟工夫,他举着两张淡粉色的车票出来:买上了!后晌两点的车。
他们在车站附近寻了家国营饭店,热闹非常。王满银要了两碗烩面片,热乎乎吃下去,身上才缓过劲来。
后晌一点多,他们找到去省城的班车。这车比县际的稍强些,虽然是旧的牌,但帆布篷完整些,座椅的棕垫也没破得露絮。
好歹能伸直腿。少安把资料网兜放在脚边,长出口气。
车准时出发。出了黄原城,路宽展了些,但仍是砂石路。颠簸不减,只是车厢里宽敞点,没那么憋闷。柴油味浓烈,混着尘土气息。
王满银掏出烟,这回点上了,眯着眼吸了一口:照这个走法,得天黑透才能到。
少安望着窗外掠过的黄土山峦,心里盘算着时间。离家越来越远了,这是他头一回出这么远的门。
车过一处河道时,减速慢行。河滩里全是卵石,车摇晃得厉害。前排有个干部模样的人抱怨:这路啥时候能修好?
司机头也不回:修路?等着吧!有这路走就不赖了!
日头渐渐西沉,把黄土山染成金黄。车里安静下来,只听见引擎轰鸣和车轮碾过砂石的声响。少安靠着车窗,迷迷糊糊打起盹。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剧烈的颠簸把他晃醒。天已墨黑,车里亮起昏黄的灯。王满银正就着灯光看车票上的时刻表。
到哪了?少安揉揉眼。
过了铜城了。王满银收起车票,再有个把钟头就该到了。
夜里八点多,班车终于喘着粗气驶进了省城汽车站。站里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各种口音交织在一起。
少安提着行李下车,腿脚麻木,差点栽倒。王满银一把扶住他:缓缓,坐一天车,血脉不通。
站在省城的水泥站台上,少安望着远处楼房的灯光,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这一天的颠簸劳累,都化作了对未来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