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坝上的闹剧正收不了场的时候,坡下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几声威严的咳嗽。
还夹杂着吆喝声““都围在这儿干啥?散开!散开!”
围观的村民往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道来。村支书田福堂带着民兵队长田福高,还有两个扛着步枪的民兵,沉着脸走上了院坝。
田福堂披着那件半旧的蓝布棉袄,双手背在身后,目光像两把锥子,先扫过瘫坐在地上撒泼、头发蓬乱的贺凤英,又钉在缩着脖子、恨不得把脸埋进棉袄领子的孙玉亭身上。
“田支书!您可来了!”贺凤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连滚带爬扑过去,“孙玉厚一家子欺负人啊!孙少平那狼崽仔把我撞得腰都断了,孙玉厚还打玉亭!您可得为我们做主!”
“你都欺负上门了,还为你做主,好得很!接着闹!让全双水村都看看你们两口子的德行!”田福堂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子压人的寒气。
贺凤英的干嚎像被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只剩下抽噎。孙玉亭更是吓得一哆嗦,头垂得更低了。
田福高不用支书吩咐,朝身后几个民兵一努嘴。那两个年轻后生立刻上前,一人一边,毫不客气地架住了贺凤英的胳膊,把她从地上提溜起来。另一个也站到了孙玉亭身侧,虽没动手,但那意思明摆着。
“福堂哥……这,这是干啥……,今天我们是真个儿挨了打”孙玉亭嘴唇哆嗦着,脸上的巴掌印还没消。
“干啥?”田福堂走到他面前,几乎是指着他的鼻子尖训斥,
“孙玉亭!你还是个大队委员!还是个男人吗?由着你婆姨跑到你哥家里撒泼打滚,污言秽语,还要砸窑?你这党员是咋当的!你这弟弟是咋当的!脸都让你丢到东拉河去了!
挨打,我看打的轻,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他越说越气,胸口起伏着:“队里看你们实在过不去,批了借粮,是让你们活命的!不是让你们吃饱了有力气来亲哥家里耍横的!
玉厚老哥亏待你们了?娃娃在他家白吃白喝半个月,他吭过一声没有?扣点粮抵饭钱,这不是天经地义?你们倒还有理了!还理直气壮上门来闹。”
贺凤英被两个民兵架着,挣扎了几下,挣不脱,听着田福堂的训斥,那股混不吝的劲头又上来了,扯着嗓子嚎叫:“他们打人!田支书你可得给俺做主啊!孙少平那个狼崽子,他撞我!看把我这腰撞的……孙玉厚他还打他亲弟弟!这家人心黑啊……”
“你闭嘴!”田福堂猛地回头,厉声喝道,“贺凤英!你自个儿撒泼还有脸喊冤?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披头散发,污言秽语,上门耍横撒泼,破坏生产队团结!
要不是你先动手,少平能动手拦你?我看你是好日子过够了,想上台子(被批斗)了!”
“上台子”三个字像冰水浇头,贺凤英猛地打了个寒颤,嚣张气焰瞬间矮了半截,只剩下不甘心的呜咽。
这时,旧窑那扇破木门“吱呀”一声又开了。孙玉厚佝偻着身子走了出来,脸上是说不尽的疲惫和悲凉。他看也没看弟媳妇和弟弟,直接走到田福堂面前,嗓音沙哑:
“福堂……算了,让他们走吧。家门不幸……出了这么两个……唉,抬抬手,让他们回去吧。好歹……家里还有三个娃娃张着嘴……”
他说着,目光掠过孙玉亭,带着一种兄长最后的痛心与无奈。终究是狠不下心看着弟弟一家被拉去批斗,那三个娃娃就真没人管了。
“玉厚老哥,不是我想折腾。”田福堂看着老伙计那张被生活刻满深沟的脸,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严肃:
“你的心情我晓得。可这春节刚过,这事闹的,在村里影响太坏!不处理,我没法跟社员们交代!都像他们这样,无理取闹,双水村还不乱了套?”
他沉吟了一下,像是权衡着什么,继续说道:“今天他们刚借了粮,口粮是有的。卫红那女子,也十二三了,懂事的娃,饿不着她两个弟弟。”
一直扒在旧窑门口紧张张望的兰香,这时忍不住探出半个身子,小声插了一句:“福堂伯,过几天卫红姐和卫军都要上学了,家里就剩卫兵一个……没人照看……”
田福堂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他看了看一脸灰败的孙玉亭,又瞥了一眼还在抽抽搭搭的贺凤英,终于下了决心:
“这样吧,孙玉亭,你是干部,管不住婆姨,纵容闹事,先停职写深刻检查,在社员大会上宣读!
贺凤英,无理取闹,这不是一次两次了,影响极坏,先带到村委去,怎么处理,等村委会商议后再决定!”
他手一挥,对田福高吩咐道:“福高,把人带走!”
两个民兵架着贺凤英就往下坡走,贺凤英这下真慌了,腿脚发软,几乎是被拖着走,嘴里再也嚎不出来,只剩下绝望的哼哼。孙玉亭也被那个民兵推搡着,踉踉跄跄地跟在后头,连回头看一眼大哥的勇气都没有。
田福堂又安慰了孙玉厚几句,这才转身跟着民兵队伍离开了。
看热闹的村民见支书处理得干脆,也议论着渐渐散去,只剩下孙家院坝上一片狼藉和死寂。
孙少平胸口那股闷气还没散尽,他想了想,对父亲说了声:“大,我去跟卫红他们说一声。” 得到父亲默许后,他小跑着下了坡,直奔二爸家那孔更加冷清的土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