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这天,罐子村上空的天灰蒙蒙的,日头躲在薄云后面,有气无力地洒下些光。
年味儿还没散尽,院坝墙角偶尔能看到零星的红炮衣,但人们的心思已经不得不从过年的闲散里抽出来,转到地头和田埂上。
村头大队部那几孔窑洞前,比往常热闹不少。社员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揣着手,或蹲或站,嗡嗡地议论着。男人们大多抽着旱烟,女人们则交头接耳,眼神不时瞟向大队部那扇紧闭的木板门。
风还有些硬,刮在脸上可不好受,但没人急着走,都知道今天要定村里领头扛事的人。
王满银也蹲在人群外围的土坎上,身上还是那件半旧的中山装,领口扣得严严实实。
他没像往常那样凑到人堆里说笑,只是低着头,用手指在地上无意识地划拉着什么。
旁边有人递过烟袋锅,他摆摆手,从自己兜里摸出根“大前门”烟点上,深吸了一口,烟雾在清冷的空气里打着旋儿散开。
窑洞里,气氛更严肃些。煤油灯的光晕在几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跳跃。支书王满仓、大队长王满江,还有几个老党员、老贫农代表坐在炕上或板凳上。
王满仓咳嗽一声,开了腔,声音有些沙哑:“……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各生产小队提上来的人名,都在这张纸上了。咱们支部再议一议,把正式候选人定下来,后天开全体社员大会表决。”
有人提到了王满银的名字。窑洞里静了一下,能听见烟锅磕在炕沿上的轻响。
一个老汉先开了口,声音慢吞吞的:“满银这娃……年前这大半年,变化不小。
懒筋像是抽掉了,垛肥、弄瓦罐窑,给村里弄了头大青牛,都出了大力。脑瓜子也活络,能给村里找路子。”
旁边有人接话,带着点疑虑:“人是灵醒,也立了些功劳。可这当干部……不光要灵醒,还得稳重,肯吃亏,有公心。他以前那吊儿郎当的劲儿,别又犯喽?”
王满仓把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簌簌落下。“人是会变的嘛,”他抬起眼皮,目光扫过众人,
“咱们看人,也得用发展的眼光。他提的那去年带头堆垛肥,让村里粮食增产,副业上更不用说,瓦罐窑是他一手搞起来的。让村里增收,有看牲口的能耐,还便宜买回一头大青牛,能保证村牲口健康,这样的人不选,那我们村还有什么发展前途。
还有跟知青娃娃打交道,也有一套,那几个娃娃现在多能干,也安心稳妥多了。我看,可以给他加加担子。”
讨论持续了一阵,有赞同的,也有保留意见的。最终,王满仓拍了板:“那就这么定,把王满银的名字报上去,作为大队委员的候选人之一。成不成,最后看社员们举不举手。”
这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但形式还得走。旁边的支部委员,干部都点了头,正式候选人名单很快贴在了窑外的土墙上,王满银的名字排在第三行,红墨水写的字在黄土墙上格外扎眼。
两天后,全体社员大会在大队部前面的空场上召开。黑压压一片人头,男人女人,老人后生,都来了。风比前两日小了些,但站着不动,脚底板还是冻得发麻。
王满仓站在一张破旧的桌子后面,拿着个铁皮喇叭,手里攥着名单,挨个念候选人的名字。
“今儿个选支部书记、大队长,还有村委委员。同意我接着当支部书记的,举手!”
满坪的手“唰”地举了起来,王满仓数了数,放下手又喊:“选王满江当大队长的,举手!”
底下又是一片手臂举起来。轮到村委委员时,王满仓念到“王满银”时,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向下扫去。
场子上安静了一瞬,随即,手臂一片接一片地举了起来。有举得高高的,毫不犹豫;有举得慢些,带着点观望;也有交头接耳一下再举的。
王满银自己也站在人群里,他没举手,眼睛看着自己的鞋尖,直到旁边有人捅了他一下,他才恍然抬头,看到那一片举起的手臂林子,愣了一下,随即又把头低了下去,看不出喜怒哀乐。
“成,那就这么定了!”王满仓把名单折好,“这结果报去公社,等批下来就生效。”
消息像风一样刮遍了罐子村。有人点头说“该着”,有人撇嘴“再看看”,更多的是一种观望和好奇,想看看这昔日的“逛鬼”到底能把这新官当出个啥样。
没过三天,公社的批复下来了。还附了一张盖着红章的通知。
下午,新选出来的大队干部都被叫到大队部窑洞里开会。
村委窑洞不小,大家脸上都相当轻松。其实村干部变动不大,几个上了年龄的退下去,增?了一两个人而已,新当选村委委员的王满银坐在靠门边的板凳上,位置不显眼。
支书王满仓清了清嗓子,窑里立刻静了下来。他手里拿着一张盖了红戳子的纸,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王满银身上。
“现在,宣布公社的任命通知。”王满仓的声音比平时正式了许多,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
“罐子大队革委会、贫下中农协会:根据《农村人民公社工作条例修正草案》有关规定,
经罐子大队社员代表大会民主选举推荐,公社党委、公社革委会研究决定:任命王满银同志为罐子大队革命委员会委员。”
念到这里,他顿了顿,窑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王满银。
王满银脸上依然波澜不惊,他前世大风大浪经的多,这没啥好激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