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又浩浩荡荡去了村委。田福堂早带着村会计等在那里,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在村干部和众多村民的见证下,地区农业局的一名干事,将一张盖着红戳的“实验物资征购证明”和厚厚一沓钱票,郑重地交到了孙玉厚老汉颤抖的手里。
那钱票,主要是十元面额的“大黑拾”,厚厚一叠,看得周围的人都直咂舌。孙玉厚活了半辈子,也没一次摸过这么多钱。
“玉厚哥,按地区局的特殊征购标准,七毛一斤,两头猪总共三百二十一斤,合计二百二十四块七毛。”田福堂在一旁大声宣布着,与有荣焉。
孙玉厚哆嗦着,从那沓钱里数出二十八块钱,递给田福堂:“福堂,这是队里猪崽的钱。”
田福堂接过钱,笑道:“好,账目两清!”
手续办完,人群渐渐散去,但议论声却没停。都说孙玉厚家这是走了大运,养个猪都能惊动地区领导,还卖了天价。
武惠良、田福军等人又回到了孙玉厚家的旧窑洞。窑里,王满银已经等在那里,炕桌也擦抹干净。
众人脱鞋上炕坐定。兰花端上来热水,然后懂事地带着少平、兰香守在窑门口,不让闲人打扰。孙母则陪着瘫在炕尾的孙家奶奶,靠在炕沿边看着。
武惠良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抽出里面一张盖着省农业大学红色印章的资料,递给孙少安。
“少安同志,这是省农业大学的准考证和政审表。”武惠良神色严肃起来,“你拿着这个,尽快让村里、公社把政审意见填好、盖章,然后送到县里,田局长会安排统一办理后续手续。记住,明年四月一号之前,你必须赶到省城农业大学参加考试,逾期作废。”
孙少安双手接过那张薄薄的纸,感觉它有千钧重。他仔细看着上面自己的名字,还有那陌生的大学名称,心脏“咚咚”地跳得像擂鼓。
王满银凑过来看了看,对武惠良说:“武科长,费心了。”
武惠良摆摆手:“剩下的,就看他自己了。”他目光扫过这孔简陋的窑洞,扫过孙家老小期盼而紧张的脸,最后落在孙少安身上,“机会难得,把握住。期待你一飞冲天……。”
…………
一九七零年,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
双水村的早晨,已经有了些凉意,但日头一出来,依旧明晃晃地照着这片黄土地。孙玉厚家新箍的那孔窑洞,在朝阳下显得格外扎眼。
门窗都是新木料,还没上漆,露着木头本来的颜色,散发着一股子松木和泥土混合的潮气。
田福堂背着手,慢悠悠地踱着步,在孙玉厚的陪同下,仔细打量着这新窑。
孙玉厚跟在旁边,脸上的褶子都笑得更深了,像秋天里绽开的老菊花。他这辈子,都没像这段时间这么扬眉吐气过。
“嗯,不错,真不错,”田福堂点着头,手指在新打的窗棂上敲了敲,发出“梆梆”的实心声响,“这木料厚实,门窗也严丝合缝,玉厚哥,你这窑箍得好,以后一家人也能倒腾开!”
“唉,都是借钱张罗的,幸亏上面高价收了猪……”孙玉厚嘴上谦虚着,可那挺直的腰板和眉梢眼角的笑意,藏也藏不住,“也就门窗多花费了几个钱,窑口都用碎土片垒砌,连少平,兰香都一有空就来帮忙才算完工”
“你家娃都是争气的,就连少安,现在都在县里“学技术”。”田福堂都有些羡慕孙家的子女太听话省心了。
他没有说少安在脱产复习,身边还跟着个碎嘴的孙玉亭,现在知道孙少安准备考大学的人可不多。
他是知情人之一,今天一早过来,是因为罐子村支书王满仓要上门来给王满银说媒下聘,他做为孙家大女子兰花的媒人,自然早早就被请了过来。
一想到儿子少安,孙玉厚心里就跟揣了个暖水袋似的。
他懂事的少安,如今在县城农技站刘正民的宿舍里安了身,脱产复习,准备考大学哩!
这可是天大的事情。如果是以前,孙老汉会愁死。但现在,他有底气应对。
少安现在虽说要脱产半年不挣工分,还要花钱,但孙玉厚现在腰杆硬了。
那两头“实验猪”卖了的钱,又还了以前的欠债,手里还攥着七八十块余钱,供儿子搏个前程,他舍得!
田福堂心里也是感慨万千。孙家,怕是要时来运转了。
他弟田福军前些天悄悄跟他透过口风,说在县城,润叶那丫头,好像跟少安走得挺近,骚情着呢!
要是搁以前,他田福堂非得跳起来坚决反对。
他闺女润叶,眼看就要去黄原师专读书,将来是吃公家饭的老师,孙少安一个刨土坷垃的,凭啥?
可如今……他得再看看。万一少安那小子真考上了省农大,毕业出来就是国家干部,那……想到这里,田福堂心中一凛,这么好的女婿,他肯定同意的。
孙玉亭像条尾巴似的跟在田福堂身后,一双烂麻鞋踩得地上噗噗响。
他咂巴着嘴,围着新窑转悠,嘴里嘟囔着:“哥,你也真是,修这么展刮(好)做甚哩!你看这门窗,用的都是好料!
啧啧,兰花还打了那么多新家具当嫁妆,真是……便宜了罐子村那个二……”
他话到嘴边,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改口道,“……王满银了!”
他今天心里不得劲。王满银来下聘,孙玉厚根本没请他这当弟弟的来撑场面。
他是自己厚着脸皮凑过来的,美其名曰给侄女兰花撑腰,实际就想蹭顿好饭,尤其是那口酒。
他凑近田福堂,继续汇报着工作:“福堂哥,你是没看见,从昨个儿起,咱村那打枣节,热闹着哩!枣子又大又红,娃娃们都抢疯了……”
正说着,院坝外的土坡下,传来了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叮铃铃,叮铃铃”。
孙玉厚精神一振,忙对田福堂说:“来了,怕是满银和罐子村的王支书来了!”
田福堂也整了整自己那身半新的中山装领口,清了清嗓子。孙玉亭更是踮起脚,伸长脖子朝坡下望去。
只见坡底小路上,两辆自行车一前一后骑了过来。
前面一辆,是罐子村的支书王满仓,他穿着件灰色的确良衬衫,头发迎风乱茬。
后面那辆,蹬车的正是王满银!他今天也换了身行头,洗得干净的劳动布裤子,上身是一件半新的蓝色中山装,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头发也像是特意收拾过,显得精神了不少。
自行车后座上,驮着两个沉甸甸的褡裢。两辆车后面跟着几个疯跑的村里小娃娃。
车子在坡下停稳,王满银利索地跳下来,先从褡裢里抓出一把水果糖,散向围过来的娃姑们。
然后和支书推车上了院坝。先上院坝的王满仓被田福堂和孙玉厚簇拥着递烟点烟。
王满仓也停好车,笑着接过孙玉厚递来的烟,伸出手和田福堂握手:“福堂支书,玉厚老哥,恭喜恭喜啊!我们这可是按日子,上门来送‘欢喜’了!”
田福堂作为媒人,也笑着迎上去跟王满仓握手:“满仓支书,辛苦你跑这一趟!”
孙玉厚更是激动,搓着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嘴里只会说:“来了好,来了好,快,快院里坐!”
王满银也支好车,从褡裢里拿出几个红纸包,那是下聘用的四色礼。
又提下两瓶用红绳系着的“西凤酒”,还有一小袋白面,一包红糖。
最后背着挎包,跟在王满仓身后,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先规规矩矩地叫了声:“福堂叔。”然后才转向孙玉厚,声音提高了些,也更显亲近:“爸,我们来了。”
这一声“爸”,叫得孙玉厚心里一热,连连点头:“哎,哎,好,好!”
孙玉亭在一旁看着王满银手里提的酒,眼睛都直了,咽了口唾沫,也挤上前帮着拿东西,嘴里嚷嚷着:“哎呀,满银来了,快进屋,进屋!兰花,兰花!快出来,倒水!”
旧窑的门帘一掀,兰花走了出来。她今天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穿着一身崭新的红底碎花衣裳,正是王满银上次在县城供销社给她扯的那块“的确良”布做的。
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在脑后挽了个髻,脸上带着羞怯又喜悦的红晕,手里端着个木盘子,上面放着几个粗瓷碗和一壶泡好的枣茶。
她先是飞快地瞟了王满银一眼,见他正看着自己笑,脸更红了,低下头,细声细气地说:“满仓叔,满银……哥,喝点水。”
她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王满银,憋了个“哥”出来,自己先臊得不行。
王满银看着她这模样,心里也受用,接过碗,手指不经意地碰了下她的手,兰花手一抖,差点把碗摔了,幸好王满银手快接住了。
众人都哈哈笑起来,气氛一下子热闹了。
大家簇拥着进了孙玉厚家的旧窑洞。孙母在灶台上忙碌着,兰香和少平在帮忙烧火。
窑里虽然简陋,但今天也收拾得格外干净。炕桌上铺了块洗得发白的旧布,兰花把枣茶一碗碗端上去。
正式的“下聘”仪式就在这孔充满了烟火气的旧窑里开始了。王满仓作为媒人和王家长辈,把红纸包一一打开,摆在炕桌上。
“福堂支书,玉厚老哥,这是满银的一点心意。”王满仓指着红纸包介绍,“这是礼金,六十六块。”那几张大黑拾,看得孙玉亭眼睛发直。
“这是‘四色礼’:两条‘大前门’烟,两瓶‘西凤’酒,二斤猪肋条肉,二斤上好的点心。”王满仓一样样指着,“按咱这儿的规矩,都备齐了。”
最后,他拿起那个用红布盖着的方物件,递给王满银。王满银接过,双手捧着,郑重地递到孙玉厚面前,微微躬身:“爸,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给兰花添个念想。”
孙玉厚有些手足无措,在田福堂的示意下,才接过来,掀开红布。里面是一个镶着玻璃框的大照片,照片上,王满银和兰花并肩站着,背景是县城照相馆那幅粗糙的风景画。
兰花微微靠着王满银,脸上带着羞涩而幸福的笑容;王满银则站得笔直,咧嘴笑着,露出一口白牙。照片下面还有一行字:“订婚留念,1970年中秋”。
这年头,照相可是件稀罕事,这么大个的相框更是少见。孙玉厚捧着相框,手都有些抖,嘴里喃喃道:“这……这得好些钱吧……太破费了……”
兰花也凑过来看,看着照片上的自己和王满银,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心里却像灌了蜜一样甜。
田福堂看着这阵仗,心里也对王满银高看了一眼。这二流子,如今看来是真转了性,办事体面,也舍得花钱。他作为媒人,说了几句场面话,无非是“天作之合”、“往后好好过日子”之类的。
仪式简单而郑重。下聘过后,气氛就更轻松了。孙玉厚指挥着兰花和忙前忙后的孙少平、孙兰香准备饭菜。
那二斤猪肋条肉,割下一大半,配上院子里新摘的豆角和土豆,炖了满满一大锅,香气飘得满窑洞都是。点心也拆了封,给孩子们先甜甜嘴。
男人们则坐在炕上,喝着兰花倒的枣茶,抽着王满银带来的“大前门”,闲聊起来。话题自然离不开现在双水村打枣节和过段时间的秋收农活。
当然也少不了在县城学技术的少安,大家都以为少安在县里学技术呢
王满仓感叹道:“少安这娃娃,有出息!能去县里学技术,到时回村怕能帮村里大发展!”
田福堂也说起罐子村最早使用垛堆肥,怕秋收又是大丰收,真是羡慕。
众人聊着天,也说着王满银和兰花是天作之合,孙玉厚是有福气的。
孙玉厚听着,只是一个劲儿地咧嘴笑,拿着旱烟锅的手都不怎么抖了。
孙玉亭插不上什么话,就忙着给大家倒水,眼神不时瞟向炕梢那两瓶系着红绳的西凤酒,心里猫抓似的盼着开饭。
中午,饭菜上桌,满满当当地摆了一炕桌。炖猪肉、炒鸡蛋、凉拌三丝、白面馍馍……对于孙家来说,这绝对是过年都难有的丰盛。王满银带来的那两瓶西凤酒也开了封,醇厚的酒香立刻弥漫开来。
孙玉厚作为主人,给每个人都倒上了酒,连声说:“喝,都喝,今天高兴!”
几杯酒下肚,窑洞里的气氛更加热烈。田福堂和王满仓说着公社和村里的琐事。孙玉厚和王满银说着庄稼和光景。
孙玉亭更是放开了,话多酒也喝得猛,脸红得像块猪肝,不停地说着“咱兰花找了个好人家”、“满银如今是出息了”之类的车轱辘话。
吃完饭,又喝了几轮茶,田福堂和王满仓便起身告辞。王满银也准备跟着王满仓回罐子村。
孙玉厚和兰花一直把他们送到坡底下。看着王满银推着自行车走远的背影,兰花倚在院门口的老槐树下,久久没有动弹。
孙玉厚回到窑里,看着墙上挂着的那张崭新的订婚照,又摸了摸怀里王满银留下的厚厚礼金,再看看窗外明亮亮的新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日子,总算有了奔头,像这中秋的日头一样,暖烘烘地照进了他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