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坝里的空气像是冻住了,风从沟里钻上来,卷起地上的黄土沫子,扑在人脸上发涩,场面上的气氛十分尴尬。
唯有孙玉亭还咧着嘴乐,凑到王满银跟前,拍着他的胳膊:“满银,行啊你!这话说的,一套一套的,不愧是读过初中的文化人!跟正民还是同学,难怪懂这些道道…!”
田福堂在一旁听得眼皮直跳,狠狠瞪了孙玉亭一眼,低声喝斥:“玉亭!瞎咧咧啥!领导们还在这儿呢!”
他赶紧转向罗副局长,脸上堆起笑:“罗局,这调研也差不多了,今天辛苦了一天,村里备了点便饭,去村委歇歇脚?”
罗副局长没接田福堂的话,只拿眼定定地瞅着王满银,那眼神里有探究,有掂量,最后化成一声不咸不淡的“嗯”。
他掸了掸衣襟上的灰,率先迈步朝村口走。田福堂和田福军赶紧跟上,一左一右陪着,嘴里不停说着些场面话。
武惠良走在后面,经过王满银身边时,脚步顿了顿,狠狠剜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的火气几乎要喷出来。
他没说话,扭头招呼技术员们:“走了!”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跟着前面的队伍,院坝里黄尘卷得更高了。
金俊武走在队伍后头,路过王满银时,啥也没说,就那么呵呵笑了两声,朝他悄悄竖了个大拇指,然后大步跟上。
孙玉亭和孙玉厚打了声招呼,又冲王满银道:“满银,你是没瞧见领导那眼神没,肯定是赏识你!往后有前途!我先去陪领导了,今儿村委食堂可有肉!可不敢耽搁……。”说着,颠颠地跑了。
妇女主任指挥着几个婆姨,七手八脚地抬桌子搬板凳,八仙桌在地上拖出“吱呀”的怪响,暖水瓶和茶杯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儿,片刻后院坝里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院坝里空落下来,只剩下孙家自家人和王满银、刘正民。
先前热闹的锣鼓声、喧哗声仿佛还在耳边打转,此刻却静得只能听见风掠过枣树枝条的细微声响,还有猪圈里那两头不明所以的黑猪偶尔发出的哼唧。
刘正民这才凑到王满银跟前,眉头拧成了疙瘩,声音压得很低:“满银,你……你刚才那话,可是把地区领导都给顶撞了!他们毕竟是……”
王满银没接他的话,对一直站在院坝口、推着自行车,一脸担忧的兰花说:“兰花,别愣着了,进去做饭。
布兜里那二斤五花肉,全炒了!再多和点面,今儿个我得陪咱叔,还有正民、少安,好好喝两盅!”
兰花“哎”了一声,推着自行车走到旧窑门口停好,提着那个装着白面、酒和肉的布兜,又回头望了望弟弟少安和父亲,这才掀开旧窑的布门帘进去了。
孙玉厚老汉一直蹲在旧窑门口的石碾旁,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愁苦。
他没凑过去听那些大道理,只觉得心里堵得慌。见兰花进了窑,他才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闷声说:“都别在外头站着了,进新窑里说吧。”
四个人——王满银、孙少安、刘正民,还有孙玉厚,一前一后进了那孔还没完工的新窑洞。
窑里一股子新鲜的泥土味和木料味,地上散乱地堆着些刨花、木料和半成品的家具家伙什,连个坐的完整地方都没有。
几个人也不讲究,各自寻了块木头疙瘩或者砖头垫子,靠着墙壁或木料堆坐了下来。
刘正民又掏出那包“大前门”烟,给大家散了一圈。孙少安接过烟,却没心思抽,捏在手里,低着头,用脚一下下碾着地上的碎土块。
还没等刘正民开口,窑洞口光线一暗,兰香和少平端着个粗陶水壶和几个杯子进来了。兰香小声说:“姐夫,正民哥,喝点水。”
王满银看见他俩,脸上露出点笑模样,习惯性地从他那件中山装的上衣口袋里摸出几颗水果硬糖,塞到兰香和少平手里:“拿去,甜甜嘴。”
孙玉厚老汉见状,也习惯性地念叨:“满银,可不能这么惯着娃娃,这今年糖都没断过趟,怕甜过头了……” 话是这么说,语气里却没什么责备的意思。
兰香和少平攥着糖,脸上露出欢喜的笑容,互相看了一眼,飞快地跑出去了。
等两个孩子脚步声远了,窑洞里重新安静下来。
刘正民深吸一口烟,吐出浓浓的烟雾,率先打破了沉默:“满银,你刚才那番话,是把他们架在火上了。可……他们毕竟是地区的领导,手里有权,咱这么硬顶,万一……”
王满银这回把耳朵上的烟取下来,就着刘正民递过来的火柴点着了,咂了一口,才不紧不慢地说:“正民,你把心放回肚子里。刚才那番话,不是我要冲,是他们做得不地道。而且他们比咱更怕事情闹大。为啥?理亏!”
他看了看闷头不语的孙少安,又看了看一脸愁容的孙玉厚,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清晰了:“叔,少安,你们把心放肚子里,他们那套‘摘桃子’的把戏,见不得光。咱这技术好不好,猪长得壮不壮,村里人都长着眼睛呢!
他们可以用那些听不懂的词儿唬人,可说破大去,也改变不了这法子确实管用的事实。”
孙玉厚老汉搓了搓脸“民可不敢与官斗,何况这么大的官……。”
“叔,现在不是旧社会,咱们都翻身做主人了”王满银满不在乎的说“再说我们也不是和他们斗,我们只是提提自己的要求,让他们吃相别太难看,无视我们的付出……。”
“那你说的要往省报、国家日报写信……” 孙少安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带着血丝,还有一丝后怕,“姐夫,那能行吗?会不会惹祸?”
“本来计划好的往地区日报写,”王满银看向刘正民。
刘正民尴尬的笑了笑,地区干部下来后,他和孙少安就成了背景板,透明人,这个美好的想法早打消怠尽了。
王满银转过头朝孙少安笑了笑,弹了弹烟灰:“现在这喜报写不写,两说。但这话得让他们听见。这叫‘麻秆打狼——两头怕’。
他们比咱们更怕事情闹大。我们真把材料寄到省报、国报去,他们那点心思,还能藏住?
让上面知道他们下来不是扶持基层,而是抢功劳、打压积极性。这名声传出去,哪个基层还愿意搞创新?他们脸上无光,仕途也得受影响。到时候,仕途上怕是要留个黑疤。”
他又顿了顿,看着刘正民:“正民你在政府内工作,更该明白,有些事,他们顾忌更多。
这事他们不占理,闹大了,首先倒霉的是那个副局长,还有那个武组长,黄组长。所以,他们就算心里不舒服,也不敢明着把咱怎么样,暗地里也得掂量掂量,现在,他们要么如实上报,要么和我们商量商量。”
刘正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只要咱把锋芒露出来,他们就不敢无视咱,更不会只丢点三瓜两枣就想打发咱。尽管我们只是基层,只是农民!”
“对喽!”王满银一拍大腿,“咱不能软趴趴地任人拿捏。得让他们知道,咱这泥腿子也不是好糊弄的。
把咱逼急了,咱也有办法掀桌子,让他们不痛快的能力。这样,他们才会坐下来,跟咱有商有量。
“太阳”说过,‘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亡’。咱今天,就是亮亮咱的刺,告诉他们,咱不是那光挨打不吭声的面疙瘩!”
孙玉厚老汉听着,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他吧嗒了一口烟,喃喃道:“是这个理……可跟官家斗,咱心里慌……”
“叔,不是斗,”王满银解释道,“是让他们知道,咱也有分量。他们地位是高,可这事他们不光彩。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咱把道理摆出来,把架势亮出来,他们反而不敢把咱看扁了。
就算最后谈不拢,大不了各干各的,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给咱使绊子,终究地位隔得太远,事情传开了,他们脸上更难看。”
孙少安一直没说话,闷头抽着烟,听到这儿,他抬起头,眼里那股子憋屈劲儿散了些,看向王满银的眼神里,多了点佩服。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咔咔”响了两声,瓮声说:“姐夫说得对!咱没偷没抢,凭啥把咱们踩在泥底里,让他们把功劳全拿去?”
刘正民看着眼前这父子俩,又想了想刚才王满银那番话,紧锁的眉头慢慢松开了。
他猛吸了口烟,烟圈从嘴里喷出来,在窑洞里打着转:“行!就按你说的办!大不了,我到时下乡蹲点去!”
这时,旧窑那边传来兰花的声音:“饭快好了,爸,少安,收拾一下过来吃饭吧!”
王满银把烟头在地上摁灭,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走,吃饭!天塌不下来!今天我可带了肉过来,咱得庆祝庆祝!”
孙玉厚老汉也慢吞吞地站起来,脸上那深深的愁苦似乎淡了一些。刘正民深吸一口气,脸上也浮现笑意。
新窑洞里,木料和泥土的气息混合着烟草味,一种微妙的、带着抗争意味的决心,在几个男人之间悄然滋生。
而院坝外,双水村的正午,依旧是一片黄土坡塬惯常的寂静,只有知了在不知疲倦地嘶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