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声像退潮的水,慢慢落下去,院坝里静了些。可偏有个巴掌还在“啪嗒啪嗒”响,节奏又快又急,在这当口显得格外扎眼。
众人齐刷刷扭头看去。就见院坝入口那,王满银正踮着在那儿鼓掌,脸上堆着笑,嘴里大声说着:
“好!讲得真好!领导到底是领导,站得高,看得远,句句都说在理上,俺们这些泥腿子听着,心里头亮堂多了!”
他身后,孙兰花推他那辆永久自行车,车后座捆着个布包,像是刚从王满银家一起过来。
她没往前凑,就那么驻在院坝口,眼睛望向院坝里涨红着脸的少安身上,眉头拧成个疙瘩,满是担忧。
父亲孙玉厚也站在旧窑门口,烟锅子捏在手里没往嘴边送,脸膛子拉得老长,他瞅着那群穿干部服的,又瞅瞅低头闷站的儿子,喉结动了动,一脸愁苦。
田福堂赶紧凑到罗副局长耳边,压着嗓子介绍:“罗领导,那是罐子村的王满银,兰花……就是孙少安他姐的对象。”他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撇清。
王满银像是没看见众人各异的神色,笑呵呵地走上前,从他那件半新不旧的中山装口袋里掏出一盒带锡纸的“大前门”,熟练地抖出几根,先敬给罗副局长,又递给田福军、黄组长、武惠良,连后面的专家技术员也没落下。
“领导辛苦,抽根孬烟,解解乏。”他边散烟边说话,顺势就站到了罗副局长斜前方,恰好挡住了半个孙少安。
“感谢领导刚才认同和鼓励,给了俺们定心丸吃。”王满银划着火柴,先给罗副局长点上,烟雾缭绕中,他脸上笑容不变,
“俺们鼓捣这点东西,说破大天去,也不是图啥表扬奖励,就是看着庄稼人喂猪恓惶,想寻个省粮增膘的门路。”
罗副局长吸了口烟,没做声,看着他。
王满银话头一转:“说起这个,俺就想起今年开春那阵儿。刘正民同志——”
他指了指脸色难看的刘正民,“在俺们罐子村蹲点,带着大伙儿搞垛堆肥,那也是土法上马,条件简陋得很呐!
可最后不也成了?公社、县里,连地区都来人看了,说是好经验,要推广!这说明啥?说明咱农民在政府领导下,只要有股子钻劲,咱农民在条件简陋的时候,大胆试、敢往前闯,不是瞎折腾,是能出成果的。”
他这话说得敞亮,几个村干部和围观的村民不由得点头。
罗副局长的眉头慢慢皱起来,看王满银的眼神带了点探究。
“刚才这位黄专家,还有武科长,”王满银目光扫过专家组那几人,语气依旧客气,“指出少安和正民他们搞得糙,数据不严谨,方法有隐患。这话在理!科学嘛,就得严谨,俺们举双手赞成!
但咱农民没读过多少书,弄不来那些精细仪器,全凭眼看手摸,能有今天这结果,全是熬出来的。”
他忽然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声音提高了些:“可话说回来,这蚯蚓喂猪的窍门,最开始是咋来的?不瞒各位领导,头一遭,还是我来双水村串门子,瞅见少安家这两头任务猪,喂了俩月才蹿了十来斤膘,急人啊!
我就琢磨,咱村里那鸡,整天刨土啄蚯蚓,个个精神抖擞。我就跟少安说,要不咱试试挖点蚯蚓,给猪添点腥荤?也能??饲料的亏空”
他侧过身,让出半拉孙少安的身影:“少安这娃娃实诚,真就去挖了,喂了段日子,猪肯吃,长膘也见了快。
后来蚯蚓挖的多,存不住,他又琢磨出晒干磨粉拌食的法子,效果更好!但挖蚯蚓是真费工,双水村的村民都知道。
刘正民同志知道了,觉得这事有意思,有搞头,这才扎下来,跟少安一块儿没日没夜地鼓捣这人工养殖蚯蚓的门道。这些,村里大伙儿都看在眼里。”
他这番话,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特别是孙少安和刘正民在其中起的作用,点得明明白白。
“我们也是觉得这技术见效了,能推广,才报上去的。
如今领导专家们说,这路子对!方向没错!俺们这心里头,比吃了蜜还甜!说明俺们的心血没白费,劲没白使!”
王满银脸上的笑容更盛,话锋却悄然转向,“领导们来了原西,又来了双水村,实地考察,指出很多不足,我们虚心接受。这样你们回地区后,集合专家力量,把这技术完善了,我们也用土方法继续改良,共同努力。”
罗副局长眉头皱得更紧,脸色难看起来,这个王满银是对他的的行为不满,为那泥腿子和刘正民鸣不平来了。
他心里冷笑,这人不自量力,不晓得他们力量有多大。
王满银紧接着又说:“既然我们两家都发力了,我就想着,能不能多管齐下。一边呢,俺们把这点粗浅的经验、还有领导们的肯定,写成个汇报材料,寄给《省城日报》,也给咱全省的老百姓报个喜,看看能不能启发启发别的科研单位;另一边呢……”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专家组那些变得不太自然的脸色,声音依旧洪亮:“俺们把这土法子,连同现在这点成果,也往《国家日报》、《沪上日报》、《羊城日报》那儿都寄一份!
人家是大地方,见的世面广,设备也金贵,兴许能帮咱看看,哪里还能改进,早点把这利国利民的好技术弄得妥妥当当,早点推广开,咱农民也能早点受益不是?领导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他这话一出口,院坝里霎时安静得能听见风吹过黄土的细微声响。
武惠良的脸色首先沉了下来,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黄组长一个眼神制止了。
罗副局长夹着烟的手指顿在半空,深深看了王满银一眼。这个看起来带着几分油滑的农民,话里藏着的机锋,他岂能听不出来?这分明是要把这事捅到更上面、更大的范围去,将他们的军啊!
田福堂心里“咯噔”一下,暗骂王满银这二杆子货真是胆大包天。田福军则微微眯起了眼睛,重新打量起这个以前名声不太好的“逛鬼”。
孙少安猛地抬起头,看着姐夫的背影,眼圈有些发红,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兰花更是紧张地攥紧了自行车的车把。
王满银仿佛没察觉到这骤然紧张的气氛,依旧笑呵呵地,又补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所有人听:“反正啊,俺们农民认死理,好东西,就不该藏着掖着,得让大伙儿都知道,都来用,都来挑毛病,这才能越来越好嘛!领导们事忙,俺们自己也能动动腿,动动笔,不给领导添太多麻烦。”
罗副局长终于把那口烟吸完,缓缓吐出烟雾,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说:“满银同志,积极性是好的。具体怎么汇报,怎么推广,还是要讲方法,讲步骤。可不能胡来……。”
他没再说下去,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已经弥漫了整个院坝。
王满银像是没听懂这话里的敲打,连连点头:“那是,那是,都听领导安排!俺们就是提个想法,最终还得靠领导掌舵!你要有啥指示,我们肯定认真聆听,有商有量嘛。”
他微笑着,对领导的态度恭敬异常。然而这场原本该是“盖棺定论”的视察,在王满银这一通看似捧场、实则搅局的言行中,悄然拐了一个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