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自然是寻不见的。
村民们被勒令待在原地,眼看着日头从西边山梁上一点点沉下去,天色由昏黄转为麻阴阴,最后彻底黑透。
民兵们荷枪实弹,把工地翻了个底朝天。新修的梯田埂子、搭窝棚的土坯堆、烧火的柴草垛,连茅厕都没放过。村民们被集中在空地上,挨个搜身,连个布角都翻遍了。有人带的锄头、扁担,但凡沾点“棍状物”的边,全被没收在工地边上堆成了小山,说等查清了再发还——谁都知道,这多半是要不回来了。
月盘升到头顶,清辉洒在黄土地上,把人影拉得老长。枪影子都没见着。冯世宽早没了视察的兴致,黑着脸坐上吉普车,带着张有智回了原西县城。临走前撂下话:“三天之内查不出枪的下落,公社所有干部都给我写检讨!”
白明川站在原地,脸比锅底还黑。等县里的车没影了,他转身就给了杨高虎一脚,“你个夯货!让你看好人看好枪,你倒好!现在枪没了,你让我怎么跟县里交代?!”
杨高虎耷拉着脑袋,任由白明川指着鼻子骂,一句不敢还嘴。“平时让你加强纪律,你当耳旁风!刘彪子那种货色,你也敢放他单独看押?现在好了!全公社的脸都让你丢尽了!”白明川骂了足有半个钟头,嗓子都哑了,最后一甩袖子,“事故责任人,从重从严处理!你也跑不了!”
村民们早被折腾得没了力气,饥肠辘辘,眼皮打架。村干部们挨了训,没好气地吆喝着:“都起来!背好行李!连夜回村!”
最终,人群像一群被霜打了的蔫萝卜,慢吞吞地站起来,背着各自的包袱,在民兵的监视下,沿着来路往村里挪。
王满银早就被放了,他走到兰花和孙玉厚身边,接过兰花背上的包袱,“我来背。”
王满银作为“受害者”之一,被匆匆询问一遍后,就被放了,就算他有委屈,也没人管他。他也跟着罐子村的队伍一起回了。
他跟兰花在岔路口分开,兰花眼巴巴地看着他,千言万语都堵在嗓子眼。王满银冲她挥挥手,咧嘴笑了笑,示意自己没事。
等村民们都走光了,工地上的干部和民兵又疯了似的搜了一遍,窝棚的草顶都掀了,土都刨了三尺深,还是没见枪的影子。最后只能不了了之,留了几个民兵守着那堆没收的柴火棍棒,其他人都蔫头耷脑地撤了。
这事就像一块大石头砸进粪坑,溅起一身骚,却也没伤着王满银的根本。
他回到罐子村,依旧过他的日子,只是心里那口恶气,总算出了,他就是这么个小心眼的人。
每日里,他的活动轨迹就三条线:家、瓦罐窑、村委办公室。
旁人看来,这“二流子”算是被吓被会战工地那一遭吓破了胆,知道怕了。
前两天,村里第一窑瓦罐总算烧好出了窑。
结果嘛,强差人意。歪瓜裂枣的不少,就算合格的,釉色也斑斑驳驳,没几个是良品。
几个负责烧窑的老汉蹲在窑口,叭嗒着旱烟,脸上讪讪的。他们使尽了老辈传下的手艺,也就这成色了。
知青们可不服气,围着出窑的瓦罐指指点点,说得头头是道。苏成作为知青组长,拉着王满银分析:“满银哥,你看,主要是窑温不稳,和泥也不够筋道。俺们寻思着,下一窑,得改改章程。”
王满银拿起一个烧得有些变形的陶碗,敲了敲,声音发闷。他点点头:“你们也算进了点门道,有眼力了。
泥是骨,火是魂。咱这手工练泥,气孔多,泥里头疙瘩瘩瘩的,火一烧,容易裂。得想法子把泥弄匀实喽,先前说的那个抽气泵,不能省,麻烦是麻烦点,可成品率高了才划算。这回你们实验,别愁麻烦。”
他又指着窑炉:“这老窑,就算修改过,但也有不足,火烧起来没个准头。
柴火劲儿短,不如煤,更不如炭。眼下搞不到煤,咱是不是先试着烧点木炭?炭火硬,还耐烧。”
几个老汉听着,互相瞅瞅,没吱声。这些王满银说的比他们在理。
还有釉料与坯体的匹配,还有装窑的改进……。王满银和知青们讨论了大半天,才算结束。
第二窑,知青们摩拳擦掌要挑大梁。王满银乐得清闲,帮着指点指点、打打下手,有时干脆就溜号了。
他本就是个惫懒性子,能坐着不站着,能闲着不忙着。老汉们也老实下来,不敢愣充师傅了,他们的技术真不咋样。
这日晌午,日头晒得人发懒。王满银溜达着到了村委办公室。支书王满仓正坐在条凳上,对着个账本子发愁,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满仓哥,歇会儿。”王满银笑嘻嘻地凑过去,从兜里摸出半包“大前门”,递了一支过去。
王满仓接过烟,就着王满银划着的火柴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吐出浓浓的烟雾,叹气道:“唉,歇啥歇,心里头堵得慌。”
王满银自己也点上一支,靠在门框上:“咋了?还为上回会战那事闹心?”
“可不就是!”王满仓一提起这个就来了气,“我和满江,这半个月往公社跑了三四趟,回回挨批!唾沫星子都快把我们淹死了!”
王满银做出关切的样子:“后来那枪……找着了没?王三狗他们家咋样了?”
“找着?找个屁!”王满仓哼了一声,用力嘬了口烟,“你们走后,公社和县民兵团的人,把工地上每一寸土都翻了个底朝天!连老鼠洞都没放过,毛都没找见一根!邪了门了!”
他压低了些声音:“这事闹大了,县里冯主任拍了桌子,公社白书记差点被降职!总得有人顶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