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少安正有些无聊地坐在方凳上,两手搁在膝盖头,腰板挺得直直的。这窑里收拾得齐整亮堂,他在认真打量着。
门被推开了,润叶端着一盆洗脸水进来,脸盆里泡着一条雪白的毛巾。
“快洗洗,今天风大,你又骑了一天车,洗洗清爽清爽。”润叶把脸盆往他面前一推,命令道。
“这,我就不洗了吧,在村里,哪天不这样。再说,这么白的毛巾,可不敢洗黑了”少安有些为难。
“毛巾可不就是拿来洗脸的,黑了我不会洗嘛!别不好意思!”润叶娇嗔着去拉他。
“我洗,我洗”少安可不敢被润叶拉扯,只好走到脸盆前。他发现,有时润叶也蛮麻缠的。
少安洗完脸后,就端着脸盆出去“面还得醒一会,你先忍一下哈。”
然后又忍不住回头看一眼,洗净脸上浮尘,少安那张硬朗,帅气的脸,不由面上微红。
没多久田晓霞端着一碗水进来时,十二岁的她古灵精怪,聪明机敏。对今天堂姐带回家吃饭的朋友很好奇。
“少安哥哥,喝口水。”晓霞把碗递到他跟前,眼睛亮晶晶地把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顺势就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歪着头问,一点不认生:
“你就是润叶姐常念叨那个光屁股一起长长,一块玩耍的少安哥?”
孙少安双手接过碗,指节粗粝,和细瓷碗沿一碰,竟有些小心翼翼。
孙少安被这话逗得嘿嘿笑,刚硬的表情柔和下来:“嗯哩,小时侯对门住,两家关系好,自小就在一搭耍。”
“润叶姐说你可疼她了,”晓霞往前凑了凑,声音脆生生的,“有回她想摘刺丛里的花,你就钻了进去摘,结果自己胳膊被划了道大口子,还硬说不疼。”
少安摸了摸胳膊,像是在找当年的疤:“嗨,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她倒还记得。”
“润叶姐以前可没少跟我说你们小时候的事!”晓霞声音脆生生的,像刚摘下的嫩黄瓜,
“她说你就是她的保护神”田晓霞一脸探究“还是她的知心人。”
孙少安嘴角上扬,“保护啥!她就是我妹妹一样,谁欺负她,我就锤他……她是多么温柔善良……。”
“是呢,是呢,润叶姐真幸福,小时候有你保护她,我的哥哥还要我保护呢”田晓霞嘟囔着嘴一脸羡慕。
“姐还说你能光脚在枣刺地里跑都不怕扎,还说有一回他馋金大伯家的酸枣,你让她踩着你的肩头翻墙……去摘枣。”
孙少安听着,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盯着碗里清凌凌的水,水面晃着他有些憨实的笑影:“咳,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那会儿年纪小,尽知道胡闹。”
“哪是胡闹!”晓霞往前凑了凑,压低了点声音,像是分享什么秘密,“润叶姐说,那时候村里娃娃多,就你护她护得紧,有男娃扯她辫子,你冲上去就跟人摔跤,鼻子磕破了都不松手……她说,你是对她最好的人之一。”
窑外头,灶房里传来润叶擀面的声响,笃笃笃,很有节奏,面杖压在案板上的声音结实有力。
孙少安耳根子有点热,端起碗猛喝了一口水,水有点凉,激得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放下碗,搓了搓手,那手上全是老茧和干裂的口子:“乡里娃娃,一起耍大的,互相照应……应该的。再说,润叶自小就乖,不像我们皮实。”
屋外传来润叶的呼喊“晓霞,准备吃面了,去喊晓晨……。”
“知道了”田晓霞朝门外应了声,然后向孙少安做了个鬼脸就溜了出去。
没多大功夫,润叶端着一大盆面条进来,热气腾腾的,上面飘着点葱花。
晓霞和晓晨跟在后面,手里各端着一碗面。晓晨是十三岁的少年,长得秀气,见了少安还有点腼腆,但很有礼貌的随晓霞喊“少安哥哥”,。
然后规矩的开始吃面条。
“快吃吧,少安哥,刚擀的,还热乎着。”润叶把一大碗面条往少安面前推,碗里堆得像座小山,上面还卧着个荷包蛋。
少安一看自己的大碗和他们三人的普通碗:“你们怎只一点,我这……这太多了,我吃不了这么些。”
“咋吃不了?盆里剩下的全是你的”润叶又拿起他的碗,往里面拨了大半勺油泼辣子,
“你今天骑车跑了一上午,中午糊弄两饼子,早该饿坏了。你啥饭量,我还不知道!”
晓霞和晓晨坐在旁边,扒拉着面条,看着少安哥面前大陶碗,惊讶吐了吐舌头。
少安确实饿坏了,也不客套,他也不会和润叶客气,端起碗就呼噜呼噜吃起来。
那面条筋道,辣子喷香,他吃得满头大汗,一口气就掉了这一大碗。
润叶看他碗空了,二话不说又给他盛了满满一碗:“再吃点,锅里还有。”
“哇”田晓晨发出惊讶声,他碗里还有小半碗,而那少安哥哥己一大碗下肚了。
少安摆摆手:“饱了,饱了,润叶。”
“饱啥,快点?”润叶不由分说把碗塞到他手里,“你看你这体格,这点面算啥。”
孙少安只得接过来,的确,那一碗面只能说是垫底。然后这一碗又是风卷残云,
润叶再给他添面,直到第四碗时,孙少安说“行了,行了,真饱了”
润叶呡嘴一笑,“还有点”她说着,把自己碗里没动多少的小半碗也拨了过去,“我这也吃不完,别浪费了。”
晓晨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直了,拉了拉姐姐润叶的胳膊,小声说:“姐,你看少安哥能吃四碗面,我上次吃两碗都撑了。”
“你一天到晚,只知道看书,能吃多少?”润叶好笑回了一嘴。
晓霞也瞪着眼睛点头。“少安哥哥,你肚子不胀么?”
少安被俩娃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嘿嘿笑了笑,拿起筷子又吃起来。边吃边说“这算个啥?在队里干重活,一顿能吃六七个黑馍,还没饱。今天这白面条,香得很,一下没留住肚皮。”
润叶在一旁轻声解释:“地里活重,耗力气。你们天天好吃好喝着,能比吗?”眼神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心疼。
晓霞“哦”了一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看看少安磨得发白的衣领和粗壮的手臂,又看看自家干净的窑洞,好像忽然明白了润叶姐为什么总念叨这个双水村的哥哥,念叨那双水村年小时的日子。
润叶坐在旁边,看着少安吃得香,嘴角悄悄往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