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福军办公室里,墙上贴着毛主席像和几张农业宣传画,一张旧办公桌上堆满了文件。电扇在墙角嗡嗡转着,却扇不走午后的闷热。
田福军给大哥倒了杯酽茶:“哥,再喝口茶。润叶这女子越发懂事了,还晓得来送你。”
田福堂接过搪瓷缸,美滋滋地咂了一口:“咱受苦人出身,娃能念到高中,都是托你的福。如今又能去黄原进修,祖坟冒青烟哩!”他说着,眼角瞥见润叶站在窗前,手指绞着衣角,眼神飘向外头,明显心不在焉。
“润叶?”田福军也注意到了,“咋了?有心事?”
“啊?没……没甚。”润叶回过神,脸上微微一红,忙说,“二爸,我就是怕大误了车。”
正说着,院外传来几声清脆的汽车喇叭响,接着是引擎的轰鸣声。
田福军站起身,走到窗前看了一眼:“说曹操曹操到,车来了。”他转身从文件柜底下提出一个网兜,里面装着两瓶西凤酒,一条“大前门”香烟,“哥,这个你拿上。少喝些散装薯干酒,烧嗓子。烟也抽点好的,那烟锅子劲太大。”
田福堂一看,眼睛亮了,嘴上却推辞:“哎呦,花这钱弄甚!我一个老农民,抽这好的烟,像啥话……”
“让你拿你就拿着,”田福军把网兜塞进他手里,“关起门来偷偷抽两口,谁还管你?身体要紧。”
田福堂这才嘿嘿笑着接过来,紧紧攥着:“那……那我就享享我兄弟的福。”
三人走出办公室。日头西斜了些,但院子里依旧蒸腾着热气。
大院门口,停着一辆军绿色的解放牌大卡车,像个风尘仆仆的铁骆驼,车头上沾满了泥点和灰尘。
驾驶室里,一个约莫四十多岁、面色黝黑的老师傅,正拿着个巨大的搪瓷缸子,“咕咚咕咚”地喝着水。
车轱辘旁有个小年轻。他看上去顶多二十出头,穿着一身略显硬挺的劳动布工作服,胳膊肘和膝盖处还没有磨出发白的痕迹。
他手里拿着个锤子,正非常认真地弯腰敲打着轮胎,侧耳听着回声,像模像样地检查着,一脸兴奋和认真。。
看见田福军出来,那老师傅打开车门,利落地跳下车,笑道:“田局长,人来了?”他嗓门洪亮,带着跑车人特有的爽朗。
“来了来了,刘师傅,又得麻烦你了。”田福军上前,递过一包“大前门”,“这是我哥,田福堂,就捎到双水村口,劳您费心。”
“咳,这有啥!顺路的事,你安心!”刘师傅接过烟,熟练地收进兜里,然后朝车那边喊了一嗓子:“向前!别瞅你那轮胎了,过来搭把手!”
那叫“向前”的小伙子像被点了名的小兵,立刻应声跑过来,身手倒是麻利。
跑近了,能看清他的模样,长得白净,面相普通,浓眉毛,眼睛不大但很有神,透着一股实在和憨直劲儿。
他额头上都是汗,工作服胸口处也被泥灰沾脏了一小片。
“这是我新带的徒弟,李向前。”刘师傅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语气里带着点炫耀,“李副主任的儿子,别看嫩,脑子活,肯下力气学,是个好苗子!”
李向前被师傅夸得有点不好意思,白净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他抬手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恭敬地朝田福军打招呼:“田局长!”声音响亮,带着年轻人的朝气。
然后他转向田福堂,也叫了一声:“田大叔!”目光诚恳。就在这时,他的视线自然地移到了站在田福堂侧后方的润叶身上。
只一眼,李向前就像被定住了一样。刚才检查轮胎的那股专注劲儿瞬间没了,眼神直了一下。
眼前的姑娘,穿着朴素的蓝布衫,两根乌黑油亮的长辫子垂在胸前,脸颊因为天热透着淡淡的红晕,眼睛像山泉洗过的黑葡萄,清亮亮的。
她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像这黄土坡上突然开出的一朵水灵灵的花,跟他平日里在运输公司见的那些叽叽喳喳的女工、或是街上风风火火的姑娘完全不同。
他愣神也就一两秒,但在这沉默的一两秒里,他的手脚仿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刚才抹汗的手下意识地攥成了拳头,耳根子也悄悄红了。
他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把视线从润叶脸上移开,低下头,盯着自己那双还沾着油污的翻毛皮鞋尖,再不敢抬头看。
“行了,别愣着了,上车吧,咱们还得赶路呢。”刘师傅的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尴尬。
李向前这才像醒过神来,赶紧“哎”了一声,几乎是抢上前一步,接过田福堂手里的帆布包和那个装着烟酒的网兜,声音比刚才更洪亮了些,好像要掩饰什么:“大叔,我扶您上车!”他搀着田福堂的胳膊,帮他蹬着轮胎爬进高高的驾驶室。驾驶室是排座,除驾驶员外,还能坐两个人。
田福堂坐稳了,探出头对田福军说:“福军,我走了啊。润叶,好好听你二爸二妈的话!”
“知道啦,大。路上慢点!”润叶挥着手。她的目光扫过车下的几个人,并未在李向前身上多做停留。
她心里惦记着去农技站找少安哥,对眼前这个陌生小徒弟的细微异常浑然未觉。
田福军又对刘师傅交代了两句,卡车引擎“轰隆隆”地发动起来,排气管冒出一股黑烟。
李向前最后一个上车,他拉开副驾驶那边的车门,一只脚蹬上去,却又忍不住飞快地回头望了一眼。
那个叫“润叶”的姑娘已经转过身,正和田局长说着什么,留给他一个纤细的背影和那两根随着话语微微晃动的长辫子。
他心里莫名地动了一下,赶紧钻进了驾驶室,关上了车门。
车子轰鸣着驶出了县委大院,卷起一阵尘土。
看着卡车拐过弯没了影,田福军对润叶说:“我也得回去忙了,还有个会要开。润叶,你二妈今天医院值班,估计回来得晚。你回去照看着点晓霞和晓晨,让他们别疯玩,记得写作业。”
“哎,我晓得咧二爸。你放心。”润叶答应得干脆,声音里透着轻快,心里早已飞向了农技站。
田福军转身回了大院。润叶立刻迈开步子,大步朝农技站的方向走去,两根辫子在身后欢快地跳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