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割完小麦的第二天夜里,月亮被薄云遮着,地上灰蒙蒙的。
王满银瞅着刘正民睡踏实了,才轻手轻脚爬起来,把早就藏在炕角柜子后面的两个麻袋拖出来,用扁担挑了,悄没声息地闪出窑门。
“满银,大半夜的,弄啥去?”刘正民还是被惊醒了,支棱起身子,揉着眼问,声音还带着睡意。
王满银脚步没停,压着嗓子回了一句:“给知青点送点东西,应承下的,你睡你的。”黑影里,他扁担两头的麻袋看着沉甸甸的。
刘正民嘟囔了句“神神叨叨的”,翻个身又睡了过去。
王满银挑着担子,脚步又快又稳,扁担钩子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路上静得很,只有偶尔几声狗吠从远处黑黢黢的村子里传来。
他没往知青点去,而是拐上了通往村外破瓦罐窑的那条小路。这里离他家很近,也是和知青约好的交接地点。
窑厂在黑夜里像个趴伏的巨兽,残破的轮廓看得人心里发毛。
窑口那儿,几点火星子明明灭灭,有人在那儿抽烟等着,是知青苏成、汪宇和刘高峰,他们早就到了。
见王满银挑着担子过来,汪宇第一个掐了烟迎上来,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急切:“王哥!来了?”
“嗯,”王满银应了一声,放下担子,把麻袋口解开些,露出里面装得满满的粮食。
一股混杂的粮食味儿散了出来,在这夜里闻着格外实在。
苏成划亮一根火柴,凑近了照了照,松开一个袋口,伸手进去一抓,拿出来的是一把小米,黄灿灿的颗粒从指缝里流下去,漏进了米袋。
刘高峰去解另一袋粮食,也是最大的一袋粮食,细碎的玉米面在暗淡的月光下,呈黄白色。
“这里还有白面…,呀,还有大米…。”苏成也凑进来看,特别是大米,太招人稀罕了,他是南方上海人,在这穷山僻壤,想大来想疯了。
王满银坐到一块石头上,伸手接过汪宇递过来的烟说“这些粮食,够你们撑到秋收了,你们点点。”
王满银从兜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片,塞给苏成:“清单在这。玉米面四十斤,白面二十斤,小米十五斤,大米五斤。没错吧。”
苏成接过清单,汪宇又划燃一根火柴,火光闪动中,清单印入他们眼中。
他喉咙滚动了一下,抬头看王满银,眉头却皱紧了:“王哥,这……这数目不对吧?我们给你的那点钱和票,咋能买来这老些?光这大米,就得多少细粮票?”
刘高峰也凑过来看,借着月光和还没熄灭的火柴光,他小声念着,越念声儿越小,脸上全是疑惑。
知青们凑给王满银的钱票,大家都心里有数,现在王满银挑来的这些,大大超过他们的预期。
汪宇直接嚷了出来,虽然压着嗓子,可调门还是高了:“王哥!这绝对多了!你是不是贴补我们了?这不行!该多少就是多少!”
王满银“啧”了一声,摆摆手,脸上显出些不耐烦,可眼神却没恼:“嚷嚷啥?怕村里人听不见?说了是在石圪节粮站买的,明码标价,你们也给足了全国粮票,人家凭啥不卖?我又没多掏一个子儿。”
“可粮站限购啊,王哥,”苏成到底是老成些,心思细,他捏着那张清单,像是捏着块烫手的炭,“一次哪能买出这老些细粮来?而且这价……也太实在了,实在得……让人心里不踏实。”
王满银叹了口气,掏出烟来,自己点上一根,火柴的光亮映得他脸上一明一暗:“我说你们这些城里娃,心思咋这么重?粮站的人,我就没个熟人了?想想我以前在公社白混了,还有我同学家里是干啥的?
想想我前些日子进行垛堆肥,公社干部都打过交道?人家行个方便,这事有啥难的?至于价钱,粮站的白牌价,又不是黑市,能贵到哪去?”
他吸了口烟,语气放缓了些,带着点语重心长的味儿:
“你们从那么大老远的城里来,跑到我们这穷沟沟支援建设,吃都吃不上一口顺心的,我们现在又在一起共事,你们有困难,能瞅着不管?
帮这点忙,还要从中抠唆点,那我王满银成啥人了?往后我在罐子村还要不要脸面了?”
“再说,”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投机倒把’那帽子我可不敢戴,那是要命的事。这就是朋友间帮把手,说破天,也是我在理!
你们安心收着就是。认我这个朋友,就别叽叽歪歪,赶紧把粮食弄回去,当然,得藏严实点,别声张。”
三个知青一时都没说话,黑暗中,只能听到彼此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粮食的香气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肚子里那点这段时间被粗粮刮擦的馋虫都被勾了起来。
苏成沉默了一会儿,把清单仔细折好,塞进怀里,然后重重吐出一口气,朝着王满银,声音有点哑:“王哥……这话……我们记心里了。”他没再说谢,但这比谢字重得多。
“行了行了,”王满银把烟头扔地上,用脚碾灭,“麻利点,赶紧挑回去。我还得回去呢,这黑灯瞎火的,有点渗人。”
汪宇和刘高峰赶紧上前,一个挑起扁担,一个在后面扶着麻袋。
“王哥,那我们就……”苏成最后说了一句。
“快走快走。”王满银挥挥手,转身就往回走,身影很快融进了夜色里,只剩下脚步声渐渐远去。
三个知青挑着沉甸甸的粮食,沿着来时的小路小心翼翼地往知青点摸去。扁担压在汪宇肩上,他似乎也不觉得沉了,只觉得心里头也揣着块沉甸甸、热乎乎的东西。
夜风吹过路边的苞谷地,叶子沙沙响,像是在替他们遮掩着行踪。
罐子村静悄悄的,大多数窑洞都黑着,只有零星几点昏黄的灯光,还在熬着这漫长的夏夜。
回到知青点,钟悦和赵琪早等着了。
进屋后,当掀开麻袋时,赵琪“呀”地低呼一声,伸手就想抓把小米,被钟悦拍了下手背。
“轻点,别洒了。”钟悦拿起那包大米,指尖捻着米粒,眼里湿乎乎的,“王哥真是……能人”
“他没赚咱的钱,全是挂牌价。”苏成蹲在地上看粮的成色,“玉米面留着掺粗粮,小米熬米油,大米……留着熬稀饭。白面……。”
刘高峰往灶台上摸,想找个盆盛粮,手指碰着冰凉的锅沿,忽然笑了:“明儿能喝上小米粥了。”
煤油灯的火苗晃了晃,把五个知青的影子投在窑壁上,挤挤挨挨的。
窗外的风掠过塬峁,带着麦秸秆的味道,窑里静悄悄的,只有粮粒滚动的沙沙声,像落在心尖上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