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天刚麻麻亮,刘正民就爬起来了。
他轻手轻脚地穿好那身四个兜的干部服,对着墙上那块小方镜捋了捋头发,然后背上挎包准备出门。
“这么早就去上班”王满银已经被吵醒,他撑着胳膊嘟囔着。
刘正民回过头对,还窝在炕上的王满银说了声“今天我也回公社,先得去站里和站长说一声,还得安排下工作,顺便带早饭回来,你再唾会”,说完便拉开门出去了。
农技站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老门房在扫院子,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格外清晰。
刘正民径直走到站长办公室门口,站长李建国也刚来,正拿着钥匙开门。
“站长,早!”刘正民脸上堆着笑,递过去一根“大前门”。
站长接过烟,夹在耳朵上,瞅了他一眼:“正民啊,这么早?有事?”
“哎,是有点事。”刘正民跟着站长进了屋,顺手拿起暖壶给站长的搪瓷缸里续上水,
“我打算今儿就下乡去,蹲点调研一下垛堆肥的追肥效果,再看看各村的夏管情况。
还有双水村那蚯蚓喂猪的法子有些门道,我也想蹲点摸摸情况,说不定能搞出个新课题。可能得待个十来天。”
站长吹了吹缸子里的热气,呷了一口,听着刘正民说事,前两件事是正常工作,但后面说蚯蚓喂猪的事……,他疑惑的说”前段站里也派人去看过,蚯蚓喂猪可能有效果,但挖蚯蚓可是个大麻烦,这有啥看的……?”
“顺带的事,也不费啥多少工夫!”刘正民敷衍了几句。
李建国没再追问,只是叮嘱他说:“嗯,工作是该抓点紧。眼下正是关键时候。去吧,手头的事交代好就行。”
现在刘正民是农业局里的红人,站长自然不会拦他。
刘正民应了一声,麻溜地回到自己办公室,把几份要紧的文件和报表归置好,跟隔壁办公室的下属交待几句,说有啥急事就往石圪节公社打电话,这才快步出了农技站。
他在街口的国营早餐铺买了四个白面馍馍,两份咸菜,用油纸包了,揣进兜里。回到宿舍时,王满银已经起来了,正就着脸盆里的凉水“呼哧呼哧”地洗脸。
“赶紧的,吃口东西,咱就去百货公司。我钱,票都带着呢!”刘正民把馍馍放在桌上。
“那我得好好选一下。”王满银回过头来笑着说,毛巾上的水渍滴落,摔成尘埃。
两人悠闲的吃了早饭,推门出来。
清晨的原西县城已经有了动静,驴车的铃铛声、扁担的吱呀声、沿街店铺下门板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他们推着刘正民那辆半旧的自行车,朝着县百货公司走去。
百货公司刚开门,售货员还在打着哈欠擦柜台。自行车销售区在商场最里头,也只有四五辆崭新的自行车擦得锃亮,车把和轮圈闪着冷峻的光泽。
“同志,看车?”一个中年售货员走过来,目光在两人身上扫了扫。见两人衣着整洁,气度也像公家人,态度不错。
“哎,看那辆永久的二八大杠。”刘正民指着其中一辆。
售货员推了过来。王满银上手摸了摸锰钢的车架,又捏了捏刹车,按了按铃铛——“叮铃铃”,清脆的响声在空旷的商场里回荡。
“就这辆了!”王满银眼里放光,对这结实的家伙什满意得很。其实也没啥选的,每一辆质量都过关,看着就经造。
刘正民去开了票,付了一百六十八块五毛钱。
王满银则在百货公司里转悠起来,扯了几尺深蓝色的棉布,称了一斤水果糖,又买了四封用粗黄纸包着的点心,方方正正,上面盖着红纸商标。这些是给孙玉厚家和兰花准备的。
刘正民看着他大包小包地拎过来,打趣道:“行啊,满银,这女婿上门,架势足得很嘛!”
王满银把东西往新车后座上一挂,嘿嘿一笑:“那是!咱现在也是有钱有车的人了,不能跌份儿!”
两人推着新车出了百货公司。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在晨光里亮得晃眼,引得早起的行人纷纷侧目。有几个半大的娃还跟在后面,嘴里喊着:“看,永久牌的……。”
在这年月,谁家添置一辆自行车,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回到农技站宿舍,王满银把行李卷和买的礼物牢牢捆在后座上。
刘正民也只背了个军用挎包,里面装着笔记本、钢笔和一些资料。
两人骑上车,一前一后驶出了原西县城。出城时公路还算宽,柏油马路也十分好骑。出城不远,柏油路很快到了尽头,变成了夯实的黄土公路。
车轱辘压在路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路上汽车不少,多是拖着煤灰的解放卡车,呼啸而过时卷起漫天黄尘,呛得人直咳嗽。
从县城到石圪节差不多六十里路。起初一段路还算平坦宽阔,越往西走,路就越窄,两旁的黄土山峁也越发逼近。
约莫骑了四五十里地,从豁然开朗的川面路进入一条峡谷路,像一斧劈开地面般,公路在沟底蜿蜒。
而公路像一根细带子嵌在沟底,两边是陡立的黄土崖壁。风一吹,带着黄土特有的味儿。
在峡谷路的尽头有座大山横挡在路尽头,成了一道分水岭。而路开始盘旋上山,仿若缠龙玉带。
在山脚下两人同时下了车,望山兴叹。
“前面就得推着走了!”刘正民喊了一声,率先推车前行。
王满银也走。这岥又陡又窄,路还不平,自行车根本骑不动。
两人推着车,吭哧吭哧地沿着之字形的盘山土路往上爬。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头顶,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砸在干燥的黄土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小点。
“娘的……这坡……可真够劲……”王满银喘着粗气,解开衣领的扣子。
刘正民也好不到哪去,汗湿的后背紧紧贴在衣服上:“以前……以前更糟!得一直爬到那山梁上!”他指了指高耸的山顶,“后来……后来修路,在半山腰炸了个豁口……省了一大半力气哩!”
总算推到了半山腰的豁口处,两人都累得够呛,一屁股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抓起水壶“咕咚咕咚”猛灌一气。
王满银望着脚下蜿蜒的公路和远处层叠的山峦,用袖子抹了把汗:“等以后……科技发达了,直接从山脚掏个洞子……穿到山那边,骑车子二十来分钟就过去了……哪像现在,累得跟孙子似的……”
刘正民闻言笑起来:“尽想美事!那得多少炸药、多少水泥?除非我当了县太爷,批条子给你修!”他歇够了,站起身,“走吧,下山就轻松了。”
下坡路果然快得惊人,风呼呼地从耳边掠过。两人捏着车闸不敢松手,刹车片摩擦着轮圈,发出焦糊的气味。
路边的排水沟里,偶尔能看到侧翻的卡车残骸,提醒着人们这段路的危险。
“那些开汽车的……,上坡时慢熬的愁人,下坡就爱放飞车……十个有九个要栽!”刘正民大声喊着,声音被风吹散。
冲下山坡,眼前又是一片开阔的川道。几条细细的溪流从山上流下,在山底汇成一条河,沿着公路边流淌,这就是东拉河了。河水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一直流向石圪节,流向罐子村,流向双水村。
到了石圪节公社对面的岔路口,两人停了下来。
“真不去我家坐坐了?”刘正民问。
“不去了,正事要紧。”王满银摇摇头,拍了拍自行车后座上的行李,“得赶紧回去看看。”
“成!那我也直接去回家了。有啥事就来公社找我!不过我说不定明天就来找你……。”刘正民挥挥手,蹬上自行车,朝着公社大院骑去。
王满银目送他远去,这才调转车头,沿着东拉河边的土路,朝着罐子村的方向骑去。
越靠近罐子村,他的心情就越欢快。路边的麦子已经抽穗,在风里泛起绿色的波浪。远处山坳里,罐子村的窑洞依稀可见,几缕炊烟正在升起。
他用力蹬着脚踏板,崭新的自行车轮碾过黄土路面,发出轻快的“沙沙”声。风迎面吹来,带着河水和小麦的清新气息。他忍不住按了下车铃——
“叮铃铃——”
清脆的铃声在山谷间回荡,惊起了地头觅食的几只山雀,扑棱着翅膀飞向了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