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根生接着往下看,第二份资料标题写着“优化练泥,提升泥质”。
资料里讲,柳林陶瓷厂用真空炼泥机把泥料里的气泡去掉,泥质就变得又匀又细。可他们瓦罐厂还是靠老法子,人工炼泥。
窑洞里头,夕阳的余晖斜着照进来,落在陶根生那张满是凝重的脸上。他捏着资料,手指不自觉地在纸面上摩挲。
王满银在资料里给出个办法,人工反复揉完泥,把泥料放进一个特制的密封木桶,再用手动气泵抽出里头的空气,仿照真空练泥的原理,尽量减少泥料里的气泡。
还仔仔细细说明了木桶咋做、气泵咋选,连操作流程都写得明明白白。
陶根生看着看着,忍不住坐直了身子,眼里满是惊讶,心里头琢磨开了。谁都晓得真空炼泥的好处,跟传统炼泥比起来,传统炼泥后泥料里留着空气,形成气泡,还有些疏松的孔洞,颗粒分布也不均匀。
真空练泥弄出来的泥料,没气泡,密度均匀,结构紧实,摸起来细腻,软硬都一样。这对产品的成型稳定性、成品率和质量,区别可大了去了。
他扭头小声跟王满银说:“满银,咱瓦罐厂做的是低成本的粗陶,跟陶瓷厂精瓷要求不一样,要是增加桶泵,人力物力成本可增加不少。”
王满银笑着回:“陶叔,我设计的手动泵桶确实比不上陶瓷厂的,还让瓦罐厂加这一道工序,看着是多了些工作量,可烧制的时候,因为泥料里残留的空气少,起码‘炸坯’率能少百分之二十以上,咋算都划算。
而且成品的瑕疵、孔洞也能大幅减少,卖的时候更有竞争力。”
陶根生仔细一琢磨,还真是这个理儿。他们瓦罐厂产品成品率最多也就百分之六十,要是加了这道工序,能提到百分之八十,那可赚大发了。
这会儿,他看王满银的眼神更热切了,原本还以为这娃只会嘴上说说,没想到还真琢磨出了门道。
资料最后说的是“改进烧窑,精准控温”。他们厂烧窑,全靠老师傅凭眼力和经验,瞅一眼火色,就知道该添多少煤,心里得有个准谱儿。
可人总有看走眼的时候,烧嫩了或者烧老了,对产品品质影响可不小。有时候供销社质检严,说不定就得退回不少,心疼得很。
王满银写着,柳林陶瓷厂的隧道窑能精准控温,保证成品质量。
可瓦罐厂的馒头窑只能靠老师傅看火色添煤,温度波动大。
他想出个土办法,在窑壁上安几个简易的测温孔,把土制的测温锥插进去,根据测温锥的软化程度来估摸窑内温度,这样就能更精准地控制火候,还附上了测温锥的做法和使用说明。
陶根生越看越入神,看到最后,猛地站起身,激动地在办公桌前转了两圈,好让自己平静平静。然后,在王满银错愕的眼神里,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满银,你这……”陶根生抬起头,眼里全是惊喜和赞赏,
“你这娃,真没看出来,还是个天才呢,咋啥都懂!我之前还以为你好高骛远,净想些不切实际的,没想到你是真有本事,脑瓜子还灵泛。”
王满银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陶叔,我就寻思着,咱不能光守着老祖宗的手艺,也得跟上时代不是?
虽说咱没陶瓷厂那条件搞机械化,可借鉴下他们的思路,把手艺改进改进,说不定能让瓦罐厂更有竞争力。”
陶根生对王满银越发欣赏,在窑洞里来回踱步,手里紧紧攥着那份资料。“你这方案,看着能成啊!要是真按你说的做,咱这瓦罐的质量和成品率肯定能上个台阶。”
“就是不知道师傅们能不能接受。”王满银微微皱着眉,“毕竟都是干了一辈子的老把式,让他们改老习惯,怕是不容易。”
陶根生停下脚步,琢磨了一会儿说:“这事儿我去跟他们说。我先跟几个老师傅透个底,看看他们啥想法。你这方案是好,可具体弄起来,还得结合咱厂实际情况再调调。”
“行嘞,陶叔。都听您的。”王满银赶忙点头。
当天晚上,陶根生就把几个经验丰富的老师傅请到自家窑洞。窑洞里点着昏黄的煤油灯,几个人围坐在炕桌旁,桌上放着王满银那份资料。
陶根生先把王满银的身份和来学习的目的说了说,又大概讲了讲资料里的内容。
王满银那套“标准化,抽气桶,测温锥”的改进方案一提出来,几位老师傅立马就不乐意了。
张师傅眉头拧成个疙瘩,拿起资料翻了几页,嘴里嘟囔着:
“这看着咋跟天方夜谭似的?王满银,你才学几天烧窑,就敢在这儿胡咧咧!县陶瓷厂能那么干,是人家有先进机器,咱这儿就是个瓦罐厂,生产的是粗陶,讲究的是便宜、耐用,这才是正理。再说了,咱一直都是这么干的,不也好好的嘛。”
李师傅也跟着点头,旱烟杆在桌子上磕得邦邦响:“就是说嘛,改来改去,万一出岔子咋办?
咱可担不起这责任。还和泥标准化,定死数?
和泥哪有定死数的!土性天天变,手感时时不同,哪能一个方子用到底。要是这样,那还要我们这些老师傅干啥!”
张师傅又接着说:“根生,不是俺们老顽固,村里这瓦罐厂可是全村人的衣食指望,出不得错!这泥料,祖祖辈辈都是脚踩手揉,弄个木桶抽气?听都没听过,简直是瞎折腾!”
赵师傅负责烧窑,对测温锥倒有点兴趣,可嘴上还是说:“烧窑看火色,那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本事,灵验得很!弄些铁棍棍插上去,可别误了时辰。”
陶根生赶忙说:“各位老哥,我知道大家心里有顾虑。可咱也得往前看不是?满银这娃脑瓜子灵光,他先在陶瓷厂学了些东西,借鉴过来,又结合咱厂情况琢磨出这些法子,说不定真能让咱的瓦罐变个样。”
王满银也笑着说:“各位师傅,你们的顾虑我明白,我就是个来学习的新娃娃。
可时代在进步,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嘛。政府也一直在宣传科学,创新,有好的方法可认试一试。
咱也不是一下子就大改,先小范围试试,要是效果不好,咱再改回老法子就行。
就好比这泥料配比,不都是各位老师傅这么多年摸索出来的经验嘛,啥原料,咋配比,还得你们把控,只是把每个批次的配比固定下来,让学徒照着标准来配,你们也能轻松点不是。
赵师傅,看火色您是权威。可有时候夜里,人困马乏的,难免走神,这测温锥就好比多双眼睛帮您盯着,您也能更省心。
那抽气桶是我根据县陶瓷厂真空泵原理琢磨出来的,就是多费点人工,万一有点用,烧出的罐子少裂几个,咱根据效果试一试,看看划不划算。”
王满银话说得实在,又捧着老师傅的经验,态度也放得低,窑洞里的火药味渐渐淡了。
老师傅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没说话。窑洞里安静得只能听见煤油灯灯芯燃烧的“滋滋”声。
陶根生赶紧趁热打铁:“老哥们,满银娃说得在理。咱不是要丢老手艺,是想把工艺弄得更稳当、更省力。
我看,咱就先小范围试试?挑一池泥,照满银说的配比和练法弄。烧窑那头,也试着插几个锥子看看。成了,咱厂受益;不成,咱立马改回来,也没啥损失,咋样?”
老师傅们互相瞅了瞅,过了好一会儿,赵师傅先松了口,他磕了磕烟袋锅,缓缓说道:
“唉,根生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就试试?反正咱这老法子这么多年,也没啥大突破。说不定这年轻人的法子,还真能行。”
见赵师傅松口了,其他两位师傅也不再反对,只是脸色还是不太好看。
陶根生见状,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好嘞!既然大家都同意,那咱就准备准备,挑个日子开始试试。满银,你可得盯紧点,有啥问题咱及时解决。”
“放心吧,陶叔!”王满银眼神坚定,“我一定好好学,争取让这次试验有个好结果!”
接下来的日子,王满银跟着老师傅们,按照资料里的方案,一点一点改进工艺。
瓦罐厂的一角就成了试验地。选土的时候,李师傅看了土性,写好和泥配比。
王满银和陶根生亲自带着两个年轻后生,严格按照李师傅的配比来。用筛网仔细筛原料,和泥的时候,认认真真称量配比。
人工和完泥,到了抽气环节,和泥的张师傅背着手在旁边看着,时不时挑点毛病。
那个土制的密封抽气木桶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那是陶根生从村里喊来的老木匠,用好料做的密封大木桶。气泵也是手摇式的,简单。
陶根生带着两个后生操作,刚开始用的时候有点麻烦,摇起来嘎嘎响,不过还真能抽出空气。出泥的时候,泥胚表面看着细腻了不少。
王满银在做测温锥时,赵师傅在一旁打下手。两人在泥池边,往陶土里掺草木灰,捏成一排排小维子晾在窑边。
等晾得半干时,王满银又给测温锥标上号,那号对应多少度,记准了才好用。
这批窑泥送去制坯,终于送进了瓦罐窑里, 烧窑的时候,赵师傅还嘴上说不信,可眼睛老是往新开的测温孔那边瞟。
王满银和陶根生守在窑炉旁边,时不时透过测温孔观察测温锥的变化,还仔细记录着每个测温锥软化的时间。
就连添煤的时候,赵师傅都让学徒小心翼翼的,力求温度稳定。
日子一天天过去,第一窑按照新方法烧制的瓦罐就快出炉了。
这天,窑厂的工人们都围在窑炉边上,脸上又是期待又是紧张。
几个师傅也早早来了,脸上装作不在乎,可还是时不时上前摸摸窑体,等着开窑的时间。
王满银和陶根生站在窑前,陶根生看着窑炉,低声说:“满银,你来开窑。”
王满银深吸一口气,大声喊道:“开窑了!”
刹那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向去开窑门的两个工人。
随着窑门慢慢打开,一股热浪“呼”地扑过来,还夹杂着泥土烧后的香气。
工人们把瓦罐一个个搬出来,在空地上晾开,所有人都忍不住惊叹起来。
只见这些瓦罐色泽均匀,表面光滑,往常那些明显的斑驳几乎都找不着了。
变形和开裂的次品也没几个,不像以前,隔三差五就能瞧见。不管是质量还是品相,跟以前的产品比起来,那简直是质的飞跃。
“这……”李师傅几步抢到前面,拿起一个陶盆,手指细细摩挲着内壁,又屈指弹了弹,脸上全是难以置信,
“这泥……这陶盆比往常细韧了不少啊!个个胎体扎实,敲起来声音还清脆。”
张师傅也拿起一个瓦罐,对着光仔细看那釉色,喃喃自语:“邪门了……这批色泽,咋这么匀净!”
赵师傅没说话,蹲在窑口,盯着那些还没完全冷却的测温锥,眼神发直。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嗓子:“好家伙!这窑货色可真好!都是一等一的货色,残次率怕都没到百分之二十吧!”
“顶多只有百分之十的报废率,咱厂这下可发了……”
人群一下子热闹起来,工人们脸上都带着笑,议论声、赞叹声此起彼伏。
陶根生猛地一拍王满银的后背,激动得声音都有点抖:“满银!满银!成了!真成了!你这娃,立大功了……”
说着说着,眼泪都流出来了,这可是改变瓦罐厂的一天啊,这么好的产品,这么低的次品率,厂里利润肯定能上一个大台阶。
“成了!真的成了!”张师傅激动地大喊起来。
“哎呀,这娃的法子还真行!”李师傅也满脸笑容。
整个瓦罐厂都沉浸在狂欢中,陶根生厂长大手一挥:“今儿加餐,二合面馒头管够,贺家村的老陈醋敞开喝,派人去村里买鸡买鸭……”
王满银看着眼前这一堆质量上乘的瓦罐,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地了,脸上露出了踏实又欣喜的笑容。
他知道,自己有底气了,接下来,就是琢磨咋把这把好火带回罐子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