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窑里的镢头声没停过,月亮爬到山峁顶时,少安才直起腰,捶了捶发酸的脊梁。
这挖新窑比下地干活还辛苦,窑土是紧实的,每一下都得费力。孙少安又不是偷奸耍滑的人,比王满银挖时还卖力。
窑里积了半人高的黄土,他用锨往外铲,土块落在地上“哗啦”响。
兰花在一旁帮着清碎土,额头上的汗混着灰,在脸上冲出两道白印子。
“歇会儿吧,少安。”兰花直起身,揉着发麻的胳膊。
她已经回窑里取过两回水,每次进去都轻手轻脚——炕上的王满银翻了个身,嘴角还挂着笑,睡得正香。
少安点点头,接过水瓢猛灌了几口。月光从窑口照进来,在地上洒了片银辉,洞内还点着一盏油灯,能看清新窑的轮廓越来越周正。
“这窑掏得规整,往后你俩住,宽敞。就是砌窑口和门窗得不少钱…”少安看着窑壁,眼里带着羡慕。
兰花抿嘴笑,没接话,只是把地上的土渣拢得更拢。
两人又干了半袋烟的功夫,才收拾好场面,扛着工具往旧窑走。时间已经不早了。
到了院坝,兰花拎起水桶,舀了水给少安和自己擦脸。凉水扑在脸上,激得两人都打了个哆嗦,脸上的灰顺着水流下来,在脖子上积成黑印。
“姐,姐夫这窑选的地界不赖,土质也匀实”在擦脸时,孙少安说
“就是姐夫一个人挖太费劲,明天下工后,我再来帮忙,顶多半个月,就能把形抠出来。”
“别,每天上工也累,再来挖,你吃不消,满银说慢点就慢点,中秋节前弄好就行…”兰花说话时,没去看弟弟,王满银说中秋节后就娶她过门的。
“嗨,这有啥吃不消的,这段时间地里活不累,就是家里处理蚯蚓,我就帮不上忙了…,你还别说,那两猪仔,好像吹了气样,一天一个样,怕年前能长到两百斤…。”孙少安说着说着有些兴奋。
进了窑,兰花直奔厨房。醒好的二合面团鼓溜溜的,按一下还能弹回来。
她把面团放在案板上,撒了点面粉,擀杖一压,面团慢慢舒展成大薄饼。
少安跟进来,见灶膛没火,自觉地抱了柴禾添进去,火柴一划,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他脸通红。也舔着黑黢黢的锅底。
“姐,你这是……”少安刚要说话,就见兰花从碗柜里摸出六个鸡蛋,磕在瓷碗里,筷子搅得“哗啦”响。他眼睛瞪圆了,“咋煎这么多?”
兰花刷着鸡蛋,油灯照在她侧脸,忽明忽暗。她声音低低的,带着点委屈又有点得意:“满银说的,我不把这六个全煎了,他要捶我。还让我用白面擀面,我舍不得,掺了点玉米面……”
少安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最后才叹口气:“姐夫对咱,是真舍得。”
“多添地柴”兰花说着,从油罐里舀出一大勺油,滑进热锅。“刺啦”一声,油星子欢跳。
然后又麻利的将刷好的鸡蛋倒进锅,发出渣渣声,香气瞬间窜了满窑。
少安盯着浸在油锅里的鸡蛋,眼都直了“姐!这…,这也太费用了!还煎这么多?”
兰花抿嘴笑,朝炕那边努努嘴:“满银再三交代,不能省油,不能让你吃差了…,要不然,等他醒了,还得锤我哩!”她语气里带点嗔怪,嘴角却弯着。
少安将头埋下去,没再言语,只低头塞根柴火进灶膛。火光映着他年轻的脸,眼角中有泪光在晃动。
煎蛋的香味飘满窑洞时,王满银终于醒了。他迷迷糊糊坐起来,揉着眼,瞅见灶台前忙活的兰花和烧火的少安,愣了好一会儿神才趿拉着鞋下炕。
“哎呀,咋不喊醒我!”他挠着睡的乱糟糟的头发,有点不好意思,“喝酒误事,少安辛苦你了。”说着就从兜里摸出烟,递了一根给少安。
少安接过烟,从灶膛里夹出一根柴火,点上,烟雾遮住他的脸“自家人,没啥…。”
王满银目光扫到案板上的黄澄澄的二合面面条,眉头就皱起来:“兰花!我不是让你用白面吗?瓮里白面多得是,少安来帮我挖窑,你咋还省这口?”
兰花想要辩解,少安抢了话:“姐夫,二合面就好,比家里黑面馍强多了,再说还有煎蛋当浇头,这待遇,过年都难有!。”
王满银还想再说,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开了,兰花赶紧把面条抖落进去,用长筷子搅散。
面条在水里翻了几个滚,就飘了起来,黄中裹着点白。
她用笊篱捞出来,盛在三个大粗瓷碗里,每个碗里面上都舀上油花花的煎蛋,又从坛子里舀了酸菜,浇在上面。油花汪着,热气腾腾。
三人围着炕桌坐下,筷子一挑,面条裹着蛋香往嘴里送。少安吃得急,烫得直哈气,还是停不下嘴。“姐夫,下午是遇上啥喜事,喝那么多。”他嚼着面,含糊地问。
王满银夹了口酸菜,放下筷子:“可不是喜事嘛!下午跟公社、村里的干部在村委喝的。
咱村那垛堆肥,今天公社和县里的领导都来看了,瞅了垛肥,又去地里看了苗,说比他们想像中还好,要大力推广。还有,公社批了咱村重开瓦罐窑,让我去山西柳林学技术!”
兰花手里的筷子顿了顿,眼睛亮起来:“真的?那你去学技术,得多久?”
“快的话一个月,慢的话两月。”王满银笑,又看向少安,“推广堆肥要选试点村,我跟公社提了,让双水村进第一批。少安,你脑子活,又识字,到时你来当你们村的技术员,咋样?”
少安手里的碗差点没端稳,脸一下子红了:“真……真能让我当技术员?”
“咋不能?给你们村首批试点名额,选谁当技术员,我还是有发言权的”王满银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干活踏实,学东西快,比那些吊儿郎当的强。”
说着又转向兰花,语气软下来,“还有个事,满仓支书答应我,秋收后,他当媒人,去你家提亲。正儿八经下聘,风风光光娶你过门!”
兰花的脸“腾”地红到耳根,头埋得低低的,筷子在碗里拨弄着面条,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
这顿饭吃了一个多钟头,月亮都偏西了。兰花和少安收拾好碗筷,准备起身走。王满银从粮食瓮里舀了五斤白面,又从筐里捡了十来个鸡蛋,用布兜包好,塞到少安怀里。
“姐夫,这不行,我们不能要……”少安想推回去。
“咋不行?”王满银把布兜往他怀里又塞了塞,语气硬邦邦的,“这堆肥成功了,村里、公社都有奖励,我不缺这点。这是给奶奶的,她年纪大了,得补补。你要是不收,就是嫌我这未来女婿不孝顺!”
少安没法,只好抱着布兜。兰花看着王满银,眼里满是笑意。
三人走到院坝,王满银又叮嘱:“路上慢点,夜里风大,把领口系紧。”
兰花点点头,拉着少安的胳膊,一步步往村口走。月光下,两人的身影来回晃悠,布兜里的白面和鸡蛋沉甸甸的,压在少安怀里,却暖得他心里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