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在村头,独门独院的,和村里别家离得有点远。
孙兰花挑着重担往自家走,窑洞前土坎上,家里人都正朝坡下张望着呢。孙玉厚黑着个脸,一声不吭,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步履蹒跚、渐行渐远的王满银。就瞅王满银那挑百十斤担子累得跟狗似的熊样,孙玉厚心里头那叫一个瞧不上,心说:“这哪有半分庄稼人的样子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
孙玉厚打从生下来到如今,都 47 年啦,一直都是苦哈哈地劳作过来,就没享过几天清福。眼下,他一门心思都扑在几个娃身上,拼了命地干活,可一家人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他实在不敢想,要是把自家大女子嫁给这么个“二流子、逛鬼”,大女子往后的日子,那不得像筛子似的,到处都是窟窿眼儿啊。可这死心眼的大女子,如今眼里头全是那个他打心眼里瞧不上的“逛鬼”,这可把他给愁坏咯。
这时,孙少安从坡上走下来,伸手就帮姐姐接过担子。十七岁的孙少安,自打十三岁初中没念完就回来撑起这个家。他身板高大又结实,这百多斤的担子搁他肩上,就跟玩儿似的,轻飘飘的。
担子被弟弟接过去,兰花这才抬起头,朝着坡顶喊了声:“爹……”孙玉厚脸色冷冷的,就冷哼了一声算是应答,转身就回屋去了。
现在全家就住这一眼土窑,里头挤着老两口、七十大几的老母亲,还有四个娃,地方那叫一个紧张。前段时间,孙少安还琢磨着,在窑洞旁边先挖个小土窝窝,他带着弟弟妹妹住过去。可地里、山里的活计实在太多,人累得压根没精神头,这事儿就一直拖着。
孙母正在灶火旁忙着煮粥蒸馍,准备晚饭。兰花刚要过去帮母亲炒菜,少平跟兰香就急匆匆跑过来,喊着:“姐,那个王满银给你的包包。”他俩从爹嘴里知道姐姐对象是个二流子,虽说这人看着白白净净,还挺和善,今儿还给了他们稀罕的水果糖,可他俩还是不咋喜欢这个不爱劳动的人。
兰花转过身,就见弟弟像献宝似的递过那个挎包。孙少平还叮嘱着:“他还说里头有鸡蛋呢,可得小心着点……”兰花一听,脸一下子就垮下来了,可王满银早就走远了,估计他就是故意这么干的。这么想着,兰花心里头又涌起一阵甜蜜。
她接过包,走进窑洞,一屁股坐到炕沿上。孙少平和孙兰香也跟着挤进来,围在她身边,都好奇挎包里装着啥。孙兰香把水果糖捧到兰花面前,说:“姐,他还给了我跟哥每人一把糖呢,你也吃……”
这时候,孙少安安置好柴火和青草,也进了屋,同样好奇地围了过来。兰花有点害羞,低着头打开挎包。嘿,首先映入大家眼帘的,是用纸包着的几个白面馒头,掏出来打开一看,馒头白白胖胖的,光看着就让人直流口水。上三年级的少平伸出手指头开始数:“一,二,三……六个。”
孙玉厚听到动静,也走了过来,脸色变得更难看了,嘴里嘟囔着:“败家玩意儿。”
兰花接着又从挎包里掏出一双布鞋,那布鞋里头鼓鼓囊囊的。她伸手一摸,好家伙,每只鞋里居然都塞了三个鸡蛋,这不,又从鞋里掏出六个鸡蛋来。挎包里还有两双棉袜,一包糕点,最后,兰花掏出一个瓶子,仔细一瞧,是上海产的“雅霜”牌雪花膏。
孙兰花捧着雪花膏,一下子愣住了。她活了二十年,也就只听人说过女娃用的雪花膏,擦上香喷喷的,可她自个儿连见都没见过。
孙少安瞧见雪花膏,脸上露出了笑容,说:“姐,看来这王满银对你还真是上了心。这雪花膏怕得一两块钱呢,以前我见润叶用过,听她说这玩意儿能保湿滋润皮肤。”
孙玉厚听了,长叹一口气,没再多说啥,默默地走到老母亲身边坐下。看来,他是没办法拗过大女子要嫁给王满银的心意了。
今儿个晚饭,家里多蒸了三个白面馒头,还炒了两个鸡蛋。那包糕点,兰花放到了祖母身边。两双袜子,兰花给少平和兰香一人一双,她自个儿留下了鞋子和雪花膏。
吃完晚饭,天早就全黑透了。孙少安却出了门,朝着田海民家走去。田海民如今是村会计,以前和王满银是初中同学,还同班呢,多少知道些王满银的底细。孙少安想着,得跟田海民好好打听打听,看看这王满银到底是个啥样的人。
孙少安沿着村里的土路快步走着,月光洒在地上,像是铺了一层银霜。
路边?上的窑洞大多都亮起了灯,从里头透出昏黄的光,偶尔还能听见谁家传来的欢声笑语。
可孙少安心里头沉甸甸的,姐姐这事儿像块大石头压在他心口。父亲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嫁错人,可一辈子都毁了。他不愿亲爱的姐姐遭罪。
没一会儿,他就到了田海民家窑洞前。窑洞里亮堂堂的,能听见里头传来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的声音。孙少安站在院坝上喊道:“海民,在家不?”
“谁呀?”随着声音,门“吱呀”一声开了,田海民探出头来,一见是孙少安,脸上立刻堆满笑,“哟,少安,快进来!”
孙少安迈进窑洞,只见炕桌上摆着算盘和账本,田海民正坐在炕沿上打算盘呢。墙上挂着个旧相框,里头是田海民和媳妇银花的合影,旁边还贴着几张奖状。
田海民和王满银同岁,都是1947年生人,他父亲田五可是村里有名的欢乐人,经常在田间山头唱信天游,每到节目表演也少不了他的身影。
家里还有两个十来岁的妹妹,以前家里比之孙少安家强不了多少,幸好田海民读了高中,回村后,算是双水村有数的文化人,自然选上了村会计,不用出山劳动就能拿满工分,时不时还会和村干部到镇上去开会,能混几餐大食堂。
前年还和银花结的婚,他岳父在米家镇公私合营门市部当售货员,家底厚实。结婚后,常支援他们,所以比村里大部分人都强。
“少安,你这黑灯瞎火的过来,肯定有事儿吧?”田海民边说边把算盘推到一边,顺手拉过一条凳子,让孙少安坐下。
田银花从旁边窑洞过来,给孙少安倒了一杯水,打了声招呼,又转回旁边窑洞去了,里面传来嘤嘤的小孩声。
孙少安也没绕圈子,直接说道:“海民,我今儿来,是想跟你打听打听王满银。你俩可是初中同学嘛,还经常往来石屹节公社,和罐子村干部也有来往,你给我讲讲,这王满银到底是啥样人。”
田海民一听,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摸了摸下巴,寻思了一下才说:“少安,要说这王满银,在石圪节念书那会我们关系倒还不错。
他比我机灵,脑瓜子也聪明。可当时他母亲比较宠他,没让他干过活,后来他母亲,没人管他,就也不愿下地,经常和各村还有镇上荡浪子厮混,也就学坏了…。”
“咋个学坏法?你给我仔细说说。”孙少安往前凑了凑,眼睛紧紧盯着田海民。
“唉,他呀,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到处瞎逛荡。后来还搞起了投机倒把,在各村镇乱窜,倒腾些个东西卖,名声可不咋好。”田海民皱着眉头,无奈地摇摇头。
“你也知道,他们那样的人,不愿下地干活,又混不上城里工人身份,可不是让人瞧不起…”
“那他这人本性咋样?对人实诚不?会不会欺负兰花?”孙少安又追问。王满银以前的烂事他也不想再去追究,自己姐姐一门心思想嫁给他,只望和姐姐谈上后,能收心,但人品这方面得把控严…。
田海民想了想,说:“本性倒不坏,就是懒了点,爱耍滑头。要说大奸大恶,应该不至于。而且胆子也不大,参加派斗时,可是投降派,见风使舵的很。”
“偷奸耍滑,哎,我姐怎么就看上这么个人”孙少安眉头紧锁,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少安,人嘛,都是会变的。说不定他真能改呢。你也知道,咱这穷地方,想过上好日子难啊,他们这些不愿下地的人,不乱窜能行么?要是他能收收心,好好过日子,也不是不行。”田海民劝道。
孙少安沉默了一会儿,长叹一口气说:“海民,你不知道,我姐她铁了心要跟王满银,我爹咋说都没用。我就怕我姐以后吃苦啊!”
“少安,我明白你的心思。要不这样,你找个时间,跟王满银好好谈谈,看看他到底是啥打算。要是他真有诚意,愿意改,你再劝劝你爹,说不定这事儿还有转机。”田海民拍了拍孙少安的肩膀。
孙少安点点头,“嗯,也只能这样了。海民,谢谢你跟我说这些。”
“谢啥,乡里乡亲的,你姐的事儿,我能帮上忙肯定帮。”田海民笑着说。
孙少安又坐了一会儿,跟田海民闲聊了几句村里的事儿,便起身告辞了。
出了田海民家,孙少安站在窑洞外,望着天上的月亮,心里暗暗下了决心:不管咋样,都得为姐姐的以后负责,得找王满银好好说道说道。
他深吸一口气,顺着土路往家走去,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就像他此刻那沉甸甸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