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农技站的院子里静悄悄的,几棵老槐树叶子落光了,黑褐色的枝桠跟老汉的胡子似的,乱蓬蓬指向灰蒙蒙的天。
刘正民伸了个懒腰,从办公室踱出来,胳肢窝夹着个牛皮纸文件夹。
他这副站长,入了秋就更闲得发慌,除了偶尔发些秋收堆肥、冬小麦播种或是来年春耕培训的通知,再没啥紧事。
如今又挂了个地区蚯蚓养殖项目组的名儿,更是自在,没人管他,点个卯就能走人。
在站里转了圈,跟看门的老头打了声招呼,他揣着手、缩着脖子,朝后面那排当宿舍的土窑洞走去。
离着还有几步远,就听见自己那孔窑洞里有说话声,是润叶的软和嗓音,中间夹着少安带点疑惑的问话。
刘正民脸上露出点笑意,放轻了脚步。这差不多成了天天的例事,如今润叶下午的劳动课基本不上了,准得来给少安辅导功课。他走到门口,没急着进去,隔着亮堂堂的玻璃窗往里瞅。
窑洞里光线还行,他以前那有些乱糟糟的单人窑洞,让润叶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贴满了数学、物理、化学公式,各个角落还贴着些政治口号。武惠良说过,政治这门占分不少,死记硬背的东西多着呢。
从窗外能看见,炕桌旁,少安和润叶两个年轻人正认真说着啥,身影让窗外的阳光照在粗糙的黄土墙上,忽明忽暗的。
少安盘腿坐在炕桌一头,眉头拧成个疙瘩,手里攥着支铅笔,面前摊开着本《数理化自学丛书》的代数分册。他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打了补丁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得起了毛边。
炕桌另一头,润叶侧身坐着,头上罩着条头巾,正用手指点着书本上的一个公式,低声讲解:
“少安哥,你看这二元一次方程,就跟咱村里分粮算工分一个理儿。假设生产队一共收了x斤粮食,按人头分,每人得Y斤,这不就是x除以人数等于Y嘛?现在知道总数和每人分多少,求人数,就倒过来算……”
少安紧盯着书本,嘴唇抿得紧紧的,他努力理解润叶口中的意思,好多年没读书,思维有点僵化。
但他听得专心,可眼神里时不时闪过一丝茫然和焦躁。他不笨,论学习天分比一般人都高,可短时间要装进这么多公式、方程,还是有点懵。
少安打心眼儿里珍惜这次脱产备考的机会,也清楚这是姐夫王满银为他争来的,全家都盼着他能跃过龙门,这是背水一战啊。
他现在就住刘正民宿舍,靠着刘正民的关系,口粮交到了站里的食堂,跟着一起吃饭。
他是个省俭的人,虽说孙玉厚老汉说不缺他吃喝,让他安心做学问。
他还是把大多玉米面换成了高粱、糜子面,每天伙食基本就是菜汤配黑面馍。
刘正民想接济他,他也不肯。直到前阵子王满银过来,把孙少安狠狠数落了一顿,“你这是作啥?没苦找苦吃?身子垮了,读再多书顶个啥”这才每天中晚饭各加了个黄面馍,也打了份菜。
刘正民刚到宿舍门口就听见里面的说话声,心里一笑。少安在这儿学习的这段日子,差不多每天下午,润叶都会过来给他答疑解惑。
孙少安13岁高小毕业时,跟润叶一起以好成绩考上了县城初中,可因为家里困难,只能看着润叶去县里读了初中、高中。
他却不得不放下书本,跟父亲一起扛起家里的担子。
其实在这年月,少安能读完高小,就算完成了完整的小学教育,高小文化在双水村也算是“有文化的人”,识文断字、记个台账、看个农业技术手册都不成问题,也是参与基层工作的块好料,在农村生产生活里缺不了这样的实用人。
可现在要在半年里帮孙少安掌握初高中知识,不是件容易事,虽说这年月初高中学的东西不多。
但初中数学里的基本运算、方程、几何,像一元一次方程、平面几何基础;高中数学里的代数、几何,比如函数概念、平面几何、立体几何,还有数列、概率统计这些,没人教是真弄不懂。
另外,高中的《工业基础知识(物理)》,把理论和机电知识搁一块儿,有农村电工、农业机械的内容;《工业基础知识(化学)》里,无机化学、有机化学的理论得结合实践,像酸碱盐、塑料橡胶的化学反应方程式。还有语文、历史、外语、政治,全是新东西。
所以打一开始,王满银就和田润叶商量着,给孙少安定了学习规划。
润叶快高中毕业了,她也是个刻苦学习的好学生,不认为只有初中文化的王满银有什么高明的学习计划。
但讨论的过程中,润叶惊着了,初中的知识点,高中的重点难点,甚至连有些她听过,但不知道的学识,王满银也讲的头头是道。
而且十分科学且高效的学习方法被规划出一套一套。
数理化方面,那套《数理化自学丛书》比当时的课本全乎、深入。
按王满银的话说,就是“抓核心考点、贴生活场景、降理解门槛”,避开复杂的理论推导,专挑实用知识和升学、应用的关键,具体分三步:
先补“衔接缺口”,花一个月打基础。高小到初中,核心的断层在数学的代数入门、语文的文言文基础和物理的基础概念。
数学从有理数运算、一元一次方程入手,结合他熟悉的生产队分粮、记工分举例,比如“100斤粮食按3户人口分,求每户多少”就对应方程题;
语文重点练写通知、读政策文稿,贴合他将来可能的基层场景,顺带学10篇基础文言文,像《论语》选段、《桃花源记》,不贪多,能翻译就行;
历史、地理这些常识科,先记时间线、地域划分,用画简易地图、编顺口溜的法子帮他记,比如记中国省份,编“黑吉辽、京津冀,晋陕甘宁青新藏”。
再攻“初高中核心”,四个月聚焦重点。1970年初高中知识侧重实用,不搞偏题难题,先抓各科核心模块。
数学主攻二元一次方程组、平面几何基础,够应付日常计算和简单工程问题就行;物理重点学力学里的杠杆、浮力,电学里的家庭电路、简单电路连接,用修农具的杠杆原理、村里的电线接线做例子;
化学就学常见元素像氧、碳、铁,还有化肥成分,这些都跟他熟悉的农业生产沾边;语文、政治结合写发言稿、分析政策来练,既学知识又贴他的生活,免得枯燥。
最后一个月“复盘刷题加模拟应用”。题海战术,就刷1970年前后各地初高中的模拟题、结业题,专挑高频考点。
错了的题,给他整个错题本,标上错误原因和对应的知识点。同时结合场景模拟帮他巩固,比如让他用学的数学知识算生产队春耕的化肥用量,用物理知识修家里的旧农具,像调整杠杆农具的支点,用语文知识写篇农业生产的发言稿,让知识落到实处,别死记硬背忘了快。
当时,润叶和刘正民听得直咋舌,她读了这么多年书,都没想到书能这么读。这王满银真是……。
现在少安学这些,可比他在山上抡?头开荒、在地里侍候庄稼恼人多了!
那些符号、公式,跟一团乱麻似的,搅得他脑仁疼。
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大手,有些生疏笨手笨脚地在草稿纸上划拉数字,写出来的字时轻时重,带着股泥土的拙劲儿。
但他还记得,姐夫王满银在节后来县城看他时,他说了学习时的苦恼,王满银拍着他肩膀鼓励他。
“你考的不是试,是你的前途和未来的欢喜。你书桌上的课本,是你将来选择的勇气和拒绝时的底气。
现在学习自律的苦轻如鸿毛,后悔的痛没有良药。此刻披星戴月学习的时光,是你实现梦想最大的力量。
你现在读书时吃的苦。在你考上大学之后就会明白,它是你唯一可以遮住贫富差距上等布料。
所有,先嗅书香,后闻花香。不要觉得现在读书痛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是你一家改换阶级的天梯。
所以他一头扎进学习的苦海。
“嗯……润叶,你等下,我再算算……”他瓮声瓮气地说着。
润叶从边上碗里抓起旁边一个黄面馍,递给他,他接过来,狠狠咬了一口,像是要借着这股劲儿把知识给啃下去。
那黄面馍是玉米面掺了点白面做的,比纯黑面馍强点,可还是粗糙得拉嗓子。
这是他听了姐夫王满银的劝,才每天中午晚上特意加的营养。
往常,他连这都舍不得,基本就是菜汤就黑面馍,或者更差的高粱面、糜子面窝窝。
刘正民推开宿舍门时,书本的味道扑面而来。
窑洞不大,靠窗摆着张旧木桌,孙少安正趴在桌上,手里的铅笔在草稿纸上演算得飞快。
田润叶坐在旁边的炕沿边上,手里捏着本初中代数,正指着一道题低声讲解。
“又来给少安当先生了?”刘正民笑着脱鞋上炕,往靠墙的铺位上一坐。
润叶抬头,脸颊微红:“正民哥回来了。少安哥这道方程题总绕不过弯子,我再讲讲。”
少安也抬起头,手里的铅笔头都快磨平了:“正民哥,这玩意儿真绕。就像算队里分粮,明明是仨人分一百斤,咋到纸上就成了x加y加z?”
“这就叫化繁为简。”润叶拿起桌上的半截粉笔,在墙上用炭笔画了三个圈,
“你看,把每户人口设成x、y、z,加起来就是总人数,再按比例分粮,这不就清楚了?跟你记工分算账一个理儿。你不要老是用劳动思维来想,你现在是学生!”
少安盯着墙上的圈,眉头拧成个疙瘩,忽然一拍大腿:“哦!我明白了!就跟我给队里记工分,张三李四各干了多少天,加起来除以总工分,算每人该得多少粮一样!”
“就是这个理!”润叶眼睛一亮,笑得露出俩酒窝,“少安哥你脑子灵光,就是没摸透这纸面上的道道。”
刘正民在一旁抽着烟,看着这光景,心里头熨帖。他从抽屉里摸出个纸包,打开是几块奶糖:“来,歇会儿,吃块糖。润叶,还是得你来,少安才开窍。”
润叶摆手:“那有,少安哥本来就聪明,只是很久没接触课本。
再说,少安哥只有半年多时间学习,我可不得出点力,他能考上大学,是多大的好事。”她把糖往少安面前推了推,“你吃,补补脑子。”
少安捏起块糖,剥开纸塞嘴里,甜丝丝的味道从舌尖漫开。他看着润叶手里的课本,又低头瞅了瞅自己写得密密麻麻的草稿纸,忽然叹了口气:“就是这物理化学,跟听天书似的。啥原子分子,有时真犯迷糊。”
“别急。满银哥说,你没有时间慢慢磨,先囫囵吞枣记下再说,有些东西结合实际,理解事半功倍”
润叶翻到物理课本里的杠杆原理,指着插图,“比如,你看这扁担挑水,是不是一头重一头轻就晃?这就是杠杆。你平时给队里挑粪,咋调整担子平衡的,就按这个理儿。”
少安想了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他拿起笔,在纸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扁担,旁边标上“粪桶”“支点”,嘴里念念有词:“怪不得我总把重的那头往肩膀跟前挪,原来是让力臂短点……”
刘正民见他俩说得热闹,起身往门口挪:“你们聊着,我去食堂打饭。润叶,你也在这吃,今儿好像有熬萝卜,给你们多打两勺。”
“正民哥,不用给我打,我等会儿回二爸家吃。”润叶连忙摆手。
“那也行。”刘正民走到门口,润叶二爸家伙食可比站里强太多。又回头道,“少安,等下你送送润叶,也顺便放松下脑子……。”
少安“嗯”了一声,心思早又回到书本上。润叶拿起他的错题本,指着一道化学方程式:“你看这化肥分解,就跟咱沤粪似的,有机物变无机物,道理相通……”
窗外的日头慢慢往西沉,各处灶房的烟囱开始冒黑烟,混着饭菜香飘过来。
少安笔下的草稿纸越积越厚,润叶的声音不高,却像春雨似的,一点点往他脑子里渗。
偶尔卡住了,两人就对着书本发愣,忽然想通了,又会同时笑出声,惊得窗台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
等润叶收拾书本要走时,天已经擦黑。少安送她到县委家属院门口,路灯昏黄的光洒在土路上,俩人的影子一会儿并成一个,一会儿又分开。
“少安哥,明天下午复习历史,满银哥编的顺口溜记朝代,好背。”润叶站在路口,风吹得她额前的碎发飘起来。
“我晓得。”少安搓着手,黝黑的脸在灯光下泛着光,“润叶,你说我真能考上不?有时候觉得啥都懂了,有时候又跟没学过一样。”
“咋不能?”润叶抬头看他,眼睛亮得很,“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爬树掏鸟窝,再高的树都敢上。这读书就跟爬树一样,一步一步来,准能到顶。”
少安咧嘴笑了,露出白牙:“你说得对。我就当这是爬棵高树。”
润叶也笑了,转身往县委大院内走:“那我走了,明天见。”
“明天见。”少安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才转身往回走。
晚风带着凉意,吹得他脑子更清醒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