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6日,也就是中秋节后第一天,双水村打枣节的第三天。
日头刚爬上东拉河对面的山峁,把金灿灿的光洒在庙坪那一片枣树林子上。空气中还弥漫着节后特有的、懒洋洋的气息,可枣树林里早已是人声鼎沸。
孙玉厚提着个柳条筐,走在前头。兰香小人儿,紧紧攥着姐姐兰花的手,胳膊上挎着个小篮子,一蹦一跳。
少平扛着根光溜溜的长木棍,走在最后,半大小子的脸上带着点不耐烦,可眼睛却忍不住往那热闹处瞟。
河对面,那真是乱了套。喊叫声,婆姨女子们的笑声,还有那棍杆敲打在枣树枝上“噼里啪啦”的脆响,混成一片,震得人耳朵嗡嗡的。
红艳艳的枣子,密匝匝的,像下雹子一样,“噗噗嗒嗒”地往下落,砸在枯黄的草坡上,滚得到处都是。
婆姨们个个头上包着白羊肚毛巾,穿着平日里舍不得上身的、没打补丁的干净衣裳,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弯着腰在草丛里捡拾那落地的枣子。
时不时,哪个手脚麻利的婆姨捡起一颗红得发紫的枣子,也顾不上擦,用牙磕开硬壳,嘬一口蜜甜的枣肉,脸上就笑开了花。老规矩,打枣时节,只准在现场吃,谁也不许往家拿。
孙玉厚一家刚走近,就听见那棵老枣树上,田五跨在粗叉技上,他拿着一根五短三粗的磨棍在打枣。
眼尖的看见了老伙计孙玉厚领着大女子兰花,小儿子少平,和最小的兰花过来了。子,他朝着兰花方向。扯着他那破锣嗓子唱开了,手里的磨棍有节奏的敲打着树枝,枣子“哗啦啦”往下掉,像是在伴奏:
“中秋月儿圆溜溜,
兰花妹订了好对头,
哎噫哟!
红绳拴住心头肉,
笑弯了眉梢甜透了口。”
枣儿刚收筐里瞅,
喜信就往村里走,
哎噫哟!
往后不用愁婚嫁,
秋后准把喜酒凑。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走在孙玉厚身后的兰花。
兰花今天穿了那身崭新的红底碎花褂子,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在脑后扎成一束,脸上抹着雪花膏,在这灰扑扑的村里,显得格外出挑。
谁都知道,昨天中秋节,罐子村的王满银正式来下了聘礼,秋收后,兰花就要过门了。
田五在树上看得真切,唱得更起劲了:
风送桂香绕炕头,
兰花低头把红绣绣,
哎噫哟!
问声妹子盼啥时?
她说等郎背肩头!
兰花臊得满脸通红,像刚染了的红布,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甩开兰香的手,一头扎进旁边捡枣的婆姨堆里,想躲清静。
可婆姨们哪能放过她?几个手脚快的,立刻把她围在中间,这个拉胳膊,那个捏脸蛋,七嘴八舌地问开了:
“兰花,满银那后生给了多少聘礼?听说光是‘的确良’布就扯了好几尺?”
“啥时候过门呀?到时候可得让咱好好闹闹洞房!”
“就是,兰花,给咱悄悄说说,那王满银……会疼人不?”
婆姨们嘴里啥话都敢往外撂,兰花被她们拉扯得东倒西歪,脸红得像要滴出血来,臊得头都抬不起来,只会小声嘟囔:“哎呀,你们……快别说了……”
孙玉厚老汉瞅着田五在树上唱得欢,脸上的皱纹都松快了些,他抬头也高声哟嚯了几声:“万有,没个正经,净拿娃娃们寻开心。”
现在孙玉厚觉得沉重的枷锁没有了,浑身轻快无比,现在从田五的信天游中听出了生活的美好,自然也心情愉悦的大声说话。
”说着,把筐子往地上一放,弯腰捡起几颗滚到脚边的红枣,擦了擦递兰香:“吃,甜着呢。”
兰香接过来,塞一颗进嘴里,又给少平递了一颗。少平没吃,把木棍往枣树干上一扫,劈啪落下的红枣砸在身上,舒服的很。
少平眼睛却瞟着枣林深处,那边的人更多,金家圪崂的媳妇们正围着兰花说笑,把个即将成为新媳妇的她,羞得脸跟枣子一个色。
“哥,你看姐。”兰香拽了拽少平的袖子。
少平“嗯”了一声,手里的木杆打得更起劲了。他心里想着哥,希望他在县城的复习顺利,到时给他带些枣过去。
孙玉厚见俩娃手脚麻利,自己也不含糊,筐子渐渐满了起来。他直起腰捶了捶背,朝枣林深处喊:“兰花!捡够一篮就回来,得把昨天的?上……!”
兰花在人群里应了一声,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旁边的婆姨们笑得更欢了,推搡着她:“听见没?老汉催了!让你多攒些嫁妆。王满银捡到宝啰”
“就是,王满银那小子有福气,把咱双水村最俊的兰花娶走喽!”
兰花被说得抬不起头,手里的篮子却没停,红的、青的,捡得满满当当。
另一边,靠着枣林!庙坪的一队的禾场上,又是另一番光景。
支书田福堂、大队长金俊山,正陪着几个穿着干部服、是地区供销社来的干部,蹲在碾盘旁,“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卷,说着客气话。
枣林那边又传来田五在树上扯着嗓子唱。
太阳下来丈二高,
小小(的呀)竹竿扛起就跑,
哎噫哟!
叫一声妹妹呀,
咱们快来打红枣……
这下连田福堂都听见了,在禾场上笑着骂:“田五,你个老东西,枣没打多少,倒是信天游唱了一庙坪!”
说归说,眼里却带着笑。他转头跟旁边的供销社干部说:“这是我们村的老链嘴,就好这口,让各位见笑了。”
那干部摆摆手:“热闹!这打枣节真热闹,比城里的庙会还有意思。”
会计田海民嗓子喊得有些哑,指挥着几个后生,把各家各户交上来的枣子过秤。大杆秤被两个后生抬得老高,田海民眯着眼看准星,高声报数:“一队,孙玉厚家,捡枣毛重五十八斤半——”
禾场中间,枣子已经堆起了一座小山,红彤彤的,映着日头,晃人眼睛。
金俊山在一旁搭话:“今年雨水好,枣子结得稠,估摸着能多卖不少钱。”
田海民拿着账本跑过来:“叔,一队这片称完了,三千二百斤!”
“好!”田福堂点头,“让玉亭招呼人赶紧装车上,别耽误了供销社的车回程。”
孙玉亭更是忙得脚不沾地,额头上冒着热汗,挥舞着手臂,指挥着一帮人,把称好的枣子用麻袋装了,抬到禾场边上那辆带篷布的解放牌大卡车上。
这是地区供销社派来专门收枣的车,车厢板被沉甸甸的麻袋压得“嘎吱”作响。
少平瞅见了禾场上的热闹,尤其是那辆大卡车,眼里放光,把肩上的长棍子往地上一杵:“爸,我去那边看看!”说完,也不等孙玉厚答应,就一溜烟跑了过去,围着卡车转悠,伸手摸摸冰冷的车头,一脸羡慕。
孙玉厚没管儿子,他提着筐,走到一棵枣树下。树上枣子还多得很。
他放下筐,拿起少平插在地上的长木棍,看准了枝头枣子稠密的地方,不紧不慢地敲打起来。“噼里啪啦”,又红又大的枣子应声而落,砸在筐沿上、草地上。
兰香小人儿,欢快地蹲在树下,两只小手飞快地把滚落到草丛里的枣子捡起来,放进自己的小篮子里,捡到特别红大的,就仰起头,甜甜地喊一声:“大,这个枣真甜!”
孙玉厚看着小女儿,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手上的动作更稳了。
枣雨纷纷落下,笼罩着父女二人。河对面的喧闹声、信天游的调子、禾场上的吆喝声,似乎都隔了一层,变得模糊起来。
他心里惦记着在县城复习备考的大儿子少安,也思量着秋后兰花出嫁的事,这日子,就像这打枣节一样,忙忙乱乱,却又透着股实实在在的、往前奔的劲儿。
打下的枣子渐渐装满了他脚边的柳条筐,红艳艳的,带着秋日阳光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