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和兰花说着话,却见武惠良又领着冯全力过来“满银,全力是我在原西结识的好朋友,以后有什么为难的事找他就行。”
“一定,一定”王满银脸上堆着笑。
冯全力也说了些场面话,然后拍了拍手,面向院里众人,大声说:“好了好了,人都齐了!咱们屋里坐,吃的喝的都备下了!今天主要是给惠良送行,明天他就要回市里了,大家都放开些,热闹起来!”
众人哄笑着涌向中间那孔最大的窑洞。王满银拉了一把少安,低声却坚定地说:“走,少安,挺起腰杆子,咱也是受了邀请的客!润叶,照看好你兰花姐。”
走进窑洞,里头更是别有洞天。地上铺着红砖,打扫得一尘不染。
当中摆着一张大大的八仙桌,上面已经放了些凉菜、瓜子和糖果,还有几瓶白酒和汽水。
靠墙的长条桌上,一台崭新的“红灯”牌收音机正在播放着革命歌曲,声音开得不大。最显眼的是墙角立着一个带着大喇叭的留声机,旁边放着厚厚一叠黑色唱片。
众人纷纷落座,王满银、孙少安、兰花和润叶被安排在靠门边的位置。冯全力、武惠良、张保成、李向前等显然是这个圈子的核心人物,坐在了上首。
李向前殷勤地拿过一瓶汽水,用牙咬开瓶盖,递给润叶:“润叶同志,喝汽水!”
润叶连忙摆手:“谢谢,我……我不渴。”
“哎呀,客气个啥!”李向前正想把汽水瓶塞到润叶手里,孙少安却伸手接了过去,瓮声瓮气地说:
“李同志,润叶她不喜喝这甜滋滋的水,正好我渴了,谢了!”
孙少安有点烦这个有事没事就往润叶身边凑的青年。
王满银笑着接话:“谢了李同志,俺们自家能招呼自家。”
他从桌上拿起几个杯子,倒了些白开水递给润叶和兰花,“喝这个,一样的解渴。”
李向前有些讪讪的,但还是凑在王满银这桌坐了下来。
酒席开始了,无非是些时令菜蔬,加上一大盆油汪汪的猪肉炖粉条,算是硬菜。
冯全力作为东道主,带头敬了武惠良一杯,祝他前程似锦。接着,其他人也纷纷敬酒,说着些场面上的话。
王满银也端起酒杯,站起来,对着武惠良和冯全力几个,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恭维和感激:
“武科长,冯同志,还有各位同志,我王满银是个乡里人,不会说啥漂亮话。
感谢武科长看得起,带俺们来见世面。也感谢冯同志热情招待。我敬各位一杯,先干为敬!”
说罢,一仰脖,把一小盅白酒灌了下去,辣得他龇了龇牙,却引得几个青年叫好。
孙少安也学着姐夫的样子,站起来敬了酒,但他话少,只是闷头喝了。
几杯酒下肚,气氛更加活络起来。张保成开始高声讲着他从父亲那里听来的、不知道加工了多少遍的“内部消息”,引得众人阵阵惊叹。马青华和另一个女青年讨论着百货公司新来的“的确良”布料咋样咋样。
李向前则不停地找机会和润叶搭话,问她学校的事,问她喜欢看什么书,润叶只是简短地回答,尽量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杜丽丽和武惠良挨得很近,低声交谈着,偶尔发出轻轻的笑声。她看到润叶和少安的窘迫,投过来一个带着玩味又有些调侃的眼神。
不知谁提议,让拉手风琴的姑娘再演奏一曲。那姑娘也不推辞,走到留声机旁,换上了一张唱片。
一阵沙沙的噪音后,喇叭里传出的不再是革命歌曲,而是一段舒缓、略带忧伤的外国旋律——是苏联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音乐响起,窑洞里的气氛微微一变。几个青年男女互相使着眼色,脸上露出会意的、甚至是有些陶醉的神情。冯全力打了个手势,有人过去把窗帘拉得更严实了些。
李向前趁着酒意,站起身,走到润叶面前,做了一个有些笨拙的邀请手势:“润叶同志,跳个舞吧?”
润叶的脸“唰”地红了,同时也沉了下来,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我不会!请不要再打扰我好吗!”
说话的同时,身子又向孙少安那边靠了靠,意思再明白不过。
孙少安的脸色也冷了下来,他看着李向前那热切得有些过分的眼神,看着润叶生气的样子,胸中一股无名火“噌”地冒了起来。他霍地站起身,挡在了润叶身前,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石头般的硬气:“李同志,润叶她说她不跳。”
他的动作和语气让热闹的窑洞瞬间安静了一下,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和李向前身上。李向前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有些下不来台。
王满银心里咯噔一下,生怕少安这愣头青脾气上来真动了手,那可就难收场了!
他赶紧站起来,隔开两人,脸上堆满笑:“哎呀呀,李同志,你看你,有些唐突了!
把俺们润叶妹子吓着了!她一个学生娃娃,面皮薄,哪会跳你们这洋舞哩?少安也是护着他妹子,没别的意思!你看这事儿闹的……”
冯全力也皱了皱眉,出来打圆场:“行了向前,人家女同志不愿意就算了,强扭的瓜不甜。来,喝酒喝酒!”
武惠良也拍了拍李向前的肩膀,低声说了句什么。李向前这才悻悻地回到座位,脸色依旧不太好看。
经过这么一闹,气氛到底冷了不少。王满银知道该走了。
他给武惠良使了个眼色,然后端起酒杯,笑着对众人说:“各位同志,今天感谢冯同志盛情款待,也感谢武科长给俺们这个机会。时候不早了,俺们路远,得先走一步,你们继续热闹!”
武惠良会意,也起身道:“我送送他们。”
冯全力几个假意挽留了几句,便也不再坚持。
走出那间喧闹却让人喘不过气的窑洞,重新回到清冷的夜空下,王满银、孙少安、兰花和润叶都不约而同地长长舒了一口气。院坝里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带着泥土和夜露的味道,这才感觉像是找回了自家。
武惠良把他们送到院门口,对王满银说:“满银,少安考试名额的事,我回去就抓紧办。复习资料我弄到了就给你们捎过来。”
“哎,好!全仰仗武科长了!”王满银连忙道谢。
武惠良又看了一眼沉默的少安和惊魂未定的润叶,没再多说什么,点了点头,转身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几人都很沉默。只有脚底板摩擦土路发出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