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从里间窑洞出来。外间的田福军、孙少安和刘正民立刻站了起来,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们,带着询问和紧张。
武惠良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他对田福军说:“田局长,我和满银同志初步交换了一下意见,有些想法还需要回去向领导汇报。今天就不多打扰了。”
田福军是何等精明的人,一看武惠良这态度,就知道事情有了转机,而且很可能是王满银提出了一个让对方动心的方案。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好,我送送你。”
王满银则对少安和刘正民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送走武惠良,田福军返回窑洞,关上门,目光复杂地看着王满银:“满银,你跟武科长……谈了什么?”
田福军家那孔当作客厅的窑洞里,空气像是凝固住了。
王满银把刚才跟武惠良谈话的大致意思,说给几人听。他没提那些暗地里的机锋和交换,只重点说了,依靠武惠良就的关系,争取推荐孙少安工农兵大学生名额这事。
孙少安听着,整个人都僵在了长条凳上,手里那个粗瓷茶杯歪了,里头凉透的水洒在裤腿上,洇开深色的一片,他也浑然不觉。
上大学?这仨字儿像旱天雷一样在他脑子里炸开,震得他耳朵嗡嗡响。
他张着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满银,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姐夫。
那曾经只在最深沉的梦里,才敢悄悄冒一下头的奢望,如今竟被姐夫这么直撅撅地摊开在明面上,还带着一丝真切的可能性?他感觉心口那块又沉又烫,堵得他喘不上气,手心里全是冷汗。
田福军听完,半晌没言语,只是摸出烟卷,划了火柴点着。他重重吸了一口,烟雾从他鼻孔里缓缓喷出来,缭绕在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
他站起身,走到王满银跟前,伸出大手,在他肩膀上结结实实地拍了两下,力道不轻。
“满银啊满银!”田福军的声音带着一种复杂的感慨,眼神锐利得像要把王满银看穿,“你这脑壳,是真活!这条路……看着是比直接进单位更难,更高,可这门槛,嘿,反倒没那么死板!这里头的腾挪空间,大了去了!
少安这娃,有股子灵气,肯下苦,要是真能……真有那个造化,那可真算是跳出农门,读了出来就是干部,大造化啊!” 他说着,目光不易察觉地往侄女方向瞟了一眼。
窑洞靠里些的位置,润叶和兰花紧紧挨着站在一起。兰花听得半懂不懂,只知道弟弟好像有了个天大的好机会,激动得嘴唇哆嗦,使劲攥着润叶的手。
润叶则是听得明明白白,她的脸颊绯红,胸口起伏着,眼睛里像落进了星子,亮得惊人。她感受到二爸的目光,慌忙低下头,掩饰性地也回握住兰花的手,指尖却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只……只是,” 孙少安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喉咙干得发紧,说话都带着沙哑,“这……这能成吗?我……我一个泥腿子,咋敢想……”
“事在人为!” 王满银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路是人走出来的!武科长既然答应去活动,就不是没门儿。
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做好一切可能的准备!双水村,石圪节公社,乃至咱原西县,都得要打好招呼!只要上头的名额能落你头上,咱就得保证,这推荐表上,村,公社,县里别闹夭蛾子!”
刘正民也激动地插话:“放心!少安,村里福堂叔肯定支持你,公社有我爹给你把关,你在村里、公社的表现,大家有目共睹!这次蚯蚓养殖更是独一份!群众推荐这块,咱有底气!福军叔,”
他转向田福军,“县里这边,到时候还得您多使使劲!”
田福军点了点头,脸色凝重:“这是后话,现在最关键的是武惠良那边。他父亲是地区劳动局长,能量不小,还有个叔伯在驻省办,都是大干部。
他既然松了这个口,就说明这事不是空中楼阁。咱们现在,就是等消息,同时把自家的篱笆扎紧。”
这时,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窑洞里点起了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几人脸上跳动。
王满银看了看窗外,对田福军说:“福军叔,天色不早了,我和少安,正民先回农技站。兰花……”
他顿了顿,“就让兰花先在润叶这儿住一宿,她们姊妹俩也好说说话。我明天再过来,陪兰花在县城里转转,顺便……等等武科长那边的信儿。”
“在我家吃饭吧,润叶……!”田福军招呼着侄女。
“福军叔……,今天大家脑子都有点乱……,”王满银阻止了田福军的安排。
田福军也没再再说啥,:“行,就让兰花跟润叶挤一挤。你们回去再仔细思量思量,事情不小。”
王满银又叮嘱了兰花几句,无非是“明天再陪她逛街”之类的。兰花红着眼圈点头,看着弟弟少安,又是欢喜又是担忧。
少安还沉浸在那巨大的冲击里,神情有些恍惚。王满银拉了他一把,又朝刘正民使了个眼色,三人便向田福军告辞,掀开布门帘,走出了窑洞。
院坝里,晚风带着凉意吹过来,拂去了白日的燥热。天上的星子还没出全,东边天际挂着一弯淡淡的月牙。
三人默默走出县革委会家属大院,来到空寂的土街上。直到这时,孙少安才仿佛彻底回过神,他猛地停住脚步,一把抓住王满银的胳膊,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姐夫……”他的声音在夜风里发颤,带着一种不敢置信的嘶哑,“上大学……真……真能轮到我头上?”
王满银在昏暗的光线里看着他年轻而激动的脸庞,能感受到他手臂上传来的巨大力量。他沉默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反手拍了拍少安粗糙的手背。
“走,先回农技站。这事……得从长计议。”他的声音不高,却像这黄土高原夜晚的风,带着一股沉甸甸的力量,刮过少安滚烫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