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间窑洞静得能听见门外枣树叶子的轻微摩擦声。武惠良看着王满银,等待着他的答案。
王满银深吸了一口气,手指在那叠记录纸上轻轻敲了敲,仿佛下定了决心。
“武科长,”王满银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与他平日形象不符的郑重,“咱庄稼人,不懂那么多大道理。可咱知道,人要往上走,得有梯子。少安是个灵性人,干一行成一行,有股钻研劲,是块好料,埋没在土里,可惜了了。”
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着武惠良:“我听说,如今上头有了新精神,要从有实践经验的工人、农民里头选拔学生,去上大学?叫……‘工农兵大学生’?”
1968年7月21日,“最高”批示“大学还是要办的……要从有实践经验的工人农民中间选拔学生”,这段批语被称作“七·二一指示”。
1970年6月27日,国家批准了《关于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招生(试点)的请示报告》,决定从工农兵中选拔推荐学生,由此拉开了工农兵上大学的帷幕。
招生办法,实行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和学校复审相结合的办法。
招生对象为政治思想好、身体健康,年龄在20岁左右,有相当于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工人、贫下中农、解放军战士和青年干部,以及在单位表现特别突出的人。
学制暂为2至3年。学习任务是上大学、管大学,用最高思想改造大学。
1970年至1976年进入普通高等学校的大学生,学习期满毕业时已由学校颁发了毕业证书的,国家承认其学历为大学普通班毕业;进入高等专科学校的则为专科毕业。
武惠良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惊诧,他重新打量了一下王满银。这个政策年中才在少数几个顶尖大学试点,陕西也只有省城工业大学和农业大学有招生名额。
消息并未广泛传开,尤其在这黄土高原的县城里,一个农民竟然能知道,并且瞬间想到这条路径,这份敏锐和见识,让他不得不收起最后一丝轻视。
“是有这个说法。”武惠良谨慎地点了点头,没有深入。
王满银往前凑了凑,身体几乎要碰到小桌:“武科长,您是能人,门路广。我就想,能不能……让少安也去走这个推荐?他政治清白,根正苗红,是正经的贫农后代。这次搞蚯蚓养殖,也算是在农业技术上做出了成绩,有实践,有成果,够不够得上‘表现特别突出’?他年纪也正好,文化程度……他的学业己达到,还自学了部分高中知识,脑子活泛,不比那些初中生差!”
武惠良没有立刻回答,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划拉着。他沉吟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满银同志,你这个想法……很大胆。这个政策刚开头,名额金贵得很,一个地区也分不到几个,盯着的人太多了。
少安同志的情况,农民身份是符合,但文化底子和竞争激烈程度……”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难,非常难。
王满银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他不慌不忙地从那个旧帆布包里,又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报纸,小心翼翼地展开,推到了武惠良面前。那是几个月前的《省城日报》。
“武科长,您看看这个。”王满银指着第二版上一篇篇幅不小的通讯,标题是《棉区的一面红旗——记xx公社科学植棉先进事迹》。
“这篇报道,我们研究过很多遍。”王满银的声音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您看,他们也是基层搞出了成绩,上了省报,这一下子,名气就打响了,成了典型。我们原先也琢磨着,等蚯蚓养殖的数据再扎实点,就仿着这个路子,给省报,甚至……给《国家日报》写一篇通讯,题目我都想好了,就叫《黄土高原的创新实践——记双水村蚯蚓养殖促生猪增产》,把少安和正民的名字,还有咱双水村,都写进去。”
武惠良的目光扫过那篇报道,瞳孔微微收缩。他完全明白王满银的潜台词——如果地区局这边“不讲规矩”,硬抢功劳,那么王满银他们就敢把这事捅到更高层面的媒体上去。
到那时候,舆论关注之下,谁最先搞出这项技术,可就瞒不住了。而如果地区局这边“懂事”,帮助孙少安争取到了这个上大学的机会,那么,这项技术的“发现权”和“推广功”,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归功于地区农业局的“正确领导和大力支持”,他武惠良作为具体负责人,自然是首功一件。那篇可能出现的轰动报道,也将成为他仕途上最亮眼的一笔。
王满银看着武惠良变幻不定的脸色,又加了一把火:“武科长,要是少安真能推荐上去,那么我们将全力配合你们调研,实验这项技术,和通讯上报计划。
这功劳,这政绩,不比单纯推广一个养殖技术更大、更响?到时候,所有的总结报告、经验介绍,头功都是您和地区局的。刘正民同志嘛,跟着沾点光,能在农科所或者局里更进一步,也就知足了。
我们保证,绝对配合,把所有的记录、方法,毫无保留地交给工作组。”
武惠良沉默了。他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让他冷静了些。
他再次看向王满银,目光里已经不仅仅是惊讶,而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甚至是一点忌惮。
这个王满银,把人心、把利弊、把政策风向,都算得太清楚了。他给出的,是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交换条件——用一个极具潜力的政绩和可能的舆论风险,换取一个虽然困难但操作空间存在的工农兵大学生名额,以及后续推广的绝对顺畅。
“呼——”武惠良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他把那张报纸轻轻折好,收回到自已挎包中,脸上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带着点真诚的笑意:
“满银同志,我今天算是服了你了。你这脑子,不去搞政治,真是屈才了。”
王满银嘿嘿一笑,又恢复了那副略带油滑的模样:“武科长说笑了,我就是个爱瞎琢磨的农民。”
武惠良站起身,在狭小的窑洞里踱了两步,站定:“这件事,关系重大,我一个人做不了主,也需要确认一些事情。
我得立刻回招待所,打几个电话,跟家里……还有局里主要领导沟通一下。成不成,我现在不能给你打包票。”
“理解,理解!”王满银也赶紧站起来,“只要武科长肯费心,我们就感激不尽了!”
武惠良点了点头,神情严肃起来:“你们这边,也要做好准备。如果……我是说如果,事情有眉目,推荐表下来,公社、县里这边,需要田局长和田支书他们出面协调的,你们要确保万无一失。群众推荐、领导批准,这两个环节,不能出任何岔子。”
“这个您放心!”王满银拍着胸脯,“双水村那边,有我岳父和福堂叔,公社有白主任、徐主任,县里有田局长,肯定没问题!”
“好。”武惠良伸出手,和王满银用力握了握,“那今天就到这里。等我消息。我将全力以赴,我这是冲你这个人来的……”
王满银表情严肃起来“我这人向来恩怨分明……”
两人的手握在一起,眼神中透着英雄重英雄的厚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