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很了,窑洞里的油灯已熄灭。只有月头透过窗棂,斜照进土窑,斑斑点点的让人昏昏沉沉。
王满银早打起了呼噜,那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
孙少安却睁着眼,瞪着炕顶熏得发黑的椽子。
土炕的席子带着些凉意,可他浑身躁得慌,翻个身,粗布褂子蹭过炕席,发出“沙沙”的轻响。旁边的刘正民睡得沉,嘴角还微微张着,怕是梦着啥好事了。
下午王满银和刘正民打趣他跟润叶的话,像颗石子投进了心里,漾开的圈圈涟漪到现在还没平复。
“嘿,少安,”刘正民侧过身,夜晚睡觉前还在调侃他,脸上带着促狭的笑,“咋不言传了?还想着你那‘田螺姑娘’哩?我看润叶妹子对你可是实心实意,那眼神,啧啧,粘在你身上就下不来咧!”
少安当时脸是热,他狠瞪刘正民,瓮声瓮气地说:“你胡咧咧个啥!润叶……那就是我妹子!再说这话,小心我真捶你!”
王满银正旁边嘿嘿笑:“行咧正民,少安脸皮薄,你就别逗他了。不过少安,”他转向少安,语气认真了些,“润叶这女子,确实没得说,性子好,人也周正。你心里是咋想的,跟哥说说?”
少安闷着头不吭声,两只粗糙的手掌互相搓着,发出沙沙的响声。窑洞里安静下来,只有煤油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他能咋想?他心里乱得像一团麻。这二十多天在县城,润叶隔三差五就来农技站寻他,有时带个白面馍,有时就是一瓢凉开水,看着他喝下去,眼睛亮晶晶的。那眼神,他再榆木疙瘩,也品出点不一样的滋味来了。
可他孙少安是个啥?土坷垃里刨食的泥腿子,一身粗布衣裳,满手的茧子裂口。
润叶呢?县高中学生,二爸还是县里领导,她明年要去黄原师范深造,将来是端铁饭碗的公家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差距,像东拉河两岸的土崖,高得让人眼晕。
“我……我能咋想?”少安终于抬起头,声音有些发干,“人家是念书人,将来要吃公家粮的。咱就是个刨土的,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她能认我当哥……,我都能笑醒”
“话不能这么说,你也别把自己看的太低。”王满银坐直了身子,“事在人为嘛。你姐夫我当年还是个‘逛鬼’哩,现在不也好好和你姐好上了,准备过日子呢?
这次蚯蚓养猪的事,虽说市里那些人想摘桃子,但终究是你和正民搞出来的名堂,这就是你的能耐!万一……万一事情还有转机,你可别灰心……?”
“转机?”少安眼里闪过一丝微光,随即又黯淡下去,“姐夫,你别宽慰我了。市里那些人的做派,……咱能有些物质奖励就不错了。”
刘正民也叹了口气,但也安慰说:“满银说得也在理,少安,你是有本事的,有这脑子,不比谁差!润叶妹子要真对你有心,也不会在乎这个。”
“可……我在乎”,这话少安没说出口,他眉宇间有这个年龄承受不了的忧愁,他心里的疙瘩哪是几句话就能解开的。随后几人都睡觉了,今天大家都乏了。
夜渐渐深了,刘正民和王满银的鼾声此起彼伏地在窑洞里响了起来。少安却毫无睡意,心里越想越闷,辗转反侧,最后他轻手轻脚地爬下炕,拉开窑门,走到了院坝里。
月亮被薄云遮着,透下些朦朦胧胧的光。山峁、树木、窑洞都只剩下黑黢黢的轮廓。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不知名的虫子在墙角根“唧唧”地叫着,更显得夜的空旷。
他靠着冰凉的新窑土墙蹲下来,掏出王满银给他的大前门,却没有点燃。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全是润叶的影子。
是她小时候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少安哥”“少安哥”叫个不停的模样;是她在县城高中操场上,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文文静静走来的样子;
是她把荷包蛋拨到他碗里时,那带着点羞怯又执拗的眼神;是她坐在自行车后架上,轻轻抓着他衣角时,那透过薄薄衣衫传来的、若有若无的体温……
心里头那股又甜又涩的滋味,像野草一样疯长。他不得不承认,这段日子,他朦胧的感觉,内心深处是有润叶的影子,不是哥哥对妹妹的那种喜欢。
他这十七八的年纪,从没想过这事,现在被刘正民和王满银反复提起,也勾起他的深思。反复回忆和润叶的相处,应该,润叶也是心里有他的吧。
在县城时,有回他和润叶去城外游玩,润叶曾说,双水村的神仙山,传说是天上玉皇大帝的女儿,为了人间的爱情而变成的。
所以爱情不应被世俗所阻挡。他当时没听明白,此刻在这寂静的夜晚,他思维格外清晰,似乎润叶另有所指,似乎他在暗示两人的未来。
可他却有点不敢面对这份喜欢,沉甸甸的,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只有跳出农门……”他喃喃自语,想起姐夫王满银不止一次跟他提过的这个词。
以前他觉得这念头太飘渺,可现在,为了能堂堂正正地站在润叶身边,这个念头像颗种子,在他心里扎了根。
这次蚯蚓养猪的事,是他离“农门”外最近的一次。虽然市里那些人手段龌龊,可田福军局长不是还挂名吗?
正民哥不是说他可能会当上所长吗?万一……万一这事还能有转机呢?姐夫不是也说,要去会会他们吗?姐夫最有能为的。
他孙少安是不怕吃苦,不怕受累,就怕爱他的润叶跟他一起吃苦,一点希望都看不到的苦。
现在,好像有那么一丝极细极微的光,从门缝里透进来了。为了这丝光,为了能配得上润叶那份心意,他得争,得拼!
他抬起头,望着云层后面那轮模糊的月亮。月光虽然微弱,却固执地穿透云层,洒向这片沉睡的黄土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