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日头已经老高了,明晃晃的光线透过窗户纸,照得窑洞里一片亮堂。王满银还躺在炕上,脑袋上缠着的纱布在日光下格外显眼。
昨夜伤口一跳一跳地疼,脑袋里跟塞了团乱麻似的,加上心里不痛快,翻腾到后半夜才迷糊着睡着。
“砰!砰!砰!” 院门被拍得山响,外头传来兰花带着哭腔的喊声:“满银!满银!你咋样了?开门啊!”
王满银一个激灵醒过来,脑门子抽着疼。他趿拉着鞋,披上褂子,快步走到门口,抽开门栓。
兰花一头撞了进来,眼睛红肿,脸上还挂着泪痕。
她一眼就瞅见王满银头上缠着的纱布,眼泪又“唰”地下来了:“他们真把你打了?伤得重不重?让俺看看!”她踮起脚,颤抖着手想去碰那纱布,又怕弄疼他。
她是今早才知道王满银昨天被打了,还差点被抓走,得到消息后急忙赶到罐子村。
“没事,没事,恓惶的,”王满银心里一暖,抓住她的手,咧咧嘴想笑,却扯得伤口疼,“就破了点皮,卫生室的罗婶给包好了,有甚要紧。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他还特意挺了挺腰板。
兰花看着他发白的脸色和纱布边缘渗出的淡淡黄色药渍,眼泪掉得更凶了:“他们咋能动手打人呢,你快躺下来!疼不疼?”
“看到你就不痛了”王满银往后退了退,让她进来,顺手关上门“他们不是来讲道王台的?那帮人戴着红袖章,凶得很。
多亏了满仓哥担保,不然真被拉走了。还得上台被批斗,到时更吃亏”他拉着兰花的手往屋里走。
兰花抹着眼泪,跟着他进了窑洞,炕桌上还摆着的昨晚没收拾的空碗。她伸手想去碰纱布,又怕弄疼他,手在半空中停住了“你先躺着休息下,我先帮你收拾下……”
王满银顺从靠躺在炕上,看着兰花忙碌,问她,“昨天你们村里也被抓走不少人吧,好几个我都认得……。”
“有七个呢!连成份不好的金俊斌都被抓走了,连金俊山,金俊武都没保住他……”
兰花又把昨天双水村抓阄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俺二爸主持的大会,……俺爹替了少安,俺也抓上了。后天天不亮就得去村口集合。”
她叹了口气,眉宇间满是愁容,“这一去就是半个月,活重不说,还吃不好,俺爹那身子骨,可经不起重力……唉。”
王满银默默听着,有种深深的无力感,时代的洪流,不是个人能抗拒的,他手在半空顿了顿,放下来拍了拍炕席:“我也得去……。满仓哥说了,这是政治任务,躲不过。尤其是我这号有前科的,更得去‘改造’。”
“你也去?”兰花猛地抬起头,走到他面前,着急地说,“你这还伤着呢!咋能去受那个罪?那工地上的活,可是能累垮牛的!”
她眼目又下来了,要是她没被抓选上,说不定能替王满银去,他可很少干重活的,连挑担子都七扭八拐的。
王满银苦笑一下,一把拉过兰花的手,在她糙乎乎的掌指揉捏,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伤?在人家眼里不算个事。满仓哥说了,除非爬不起来,不然都得去。谁让我以前是个‘二流子’呢,底子不干净。得接受教育。”他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和无奈。
他又安慰兰花“你别担心我,我也打熬了半年,扛得住,何况我又不是那些劳教人员,总能喘口气”
兰花看着他,心疼得不行,却又说不出反驳的话。这世道,有时候就是这样没道理可讲。她爬上炕,靠在王满银怀里“以后千万别再逛荡了,咱们安安稳稳过日子”
“那肯定,我打看上你后,就心安下来了”王满银摸着她的脸,说着悄悄话。
兰花靠的更紧,将他的手拉到胸前“满银,你怎对我这么好!”她有些迷离,能感受到王满银对她的爱意。
“你家口粮准备咋样了?”王满银问起安排来,“听说得自带半个月的口粮交到大灶上?”
“嗯,准备好了”兰花在他怀里闷闷回答,“按规矩,每人最少得十斤高粱面,五斤玉米面,还得交五毛钱的菜汤钱。
俺和俺爹都准备好了。就每人带十斤高梁面,五斤玉米面……。
村干部说了,到大灶上,高粱面换黑馍票,玉米面换黄馍票。白面……白面馍票,咱可换不起,也不敢换,太扎眼。”
王满银沉吟了一下:“十五天呢,光吃那点黑馍黄馍哪顶事,怕身体会被熬垮?要不……你和你爹每人再多带五斤白面去?我这儿还有……”他说着就要起身去拿。
兰花一把拉住他:“可不敢!满银!”她压低声音,神情紧张,“你去那工地看看,都是各村凑起来的人,谁家能阔气地天天吃白馍?你端个白馍碗,多少人眼珠子盯着?那不是享福,是招祸哩!听我的,你也就带高粱和玉米面,随大流,安安生生的比啥都强。再苦也就半个月”
王满银看着她认真的样子,明白了其中的利害。他想起昨天武斗队的枪托,心里一阵发寒。“你说得对,”他又躺了回去,“是我想岔了。那……我也带十斤高粱面,五斤玉米面。”
兰花见他听劝,松了口气,又替他发起愁来:“你那胃,吃惯了细粮,一下子顿顿黑馍咋受得住?到时候,俺把俺的黄馍票都给你……”
“傻女子,”王满银心里酸酸软软的,伸手替她捋了捋散落的头发,“我一个大男人,还能饿着?你放心,我自有办法。”他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拉着兰花的手站起来,“你来,我给你看个东西。”
他拉着半信半疑的兰花走到窑洞后身的储物间,指着墙角一个小瓮:“兰花,你打开看看。”
兰花疑惑地掀开瓮盖,里面是满满一瓮雪白的面粉,怕是有十五六斤。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呀!这么多白面?你咋还有这多,日子不过了?”
“咋不过,但再省也不能省吃食,我不缺这点,”王满银得意地一拍胸脯,随即又压低声音,“我的意思是,今天你得帮我把这些都烙成白面饼子和做成馒头。”
兰花吓了一跳,差点把瓮盖掉地上:“你疯啦?带这么多白面饼去工地?让人瞅见还了得?”
“嘿嘿,”王满银凑近她耳朵,神秘兮兮地小声说,“你放心,我跟满仓哥说好了,他有办法帮我单独保管,饿不着我。你只管做,烙得干一点,能放住。”
兰花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又看看那瓮白面。王满银一脸笃定,拍着胸脯保证:“真的,支书的门路,你还不放心?快动手吧,趁日头好,咱今天就把饼子烙出来。”
兰花终究是信了他的话,或者说,是愿意相信他有办法不受罪。她挽起袖子,叹了口气:“唉,你这人……净出幺蛾子。行,俺给你烙,烙得干干的,看你咋吃。”
王满银看着兰花开始利索地舀面、和面,灶火映得她脸红扑扑的,心里踏实了不少。
他靠在炕沿边上,他其实也知道,现在的人不怕吃苦,只怕挨饿,他不想让他的兰花挨饿。
窑洞里,渐渐弥漫开新麦面的香甜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