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上午,罐子村的瓦罐窑要点火烧窑了。
知青们和老汉们忙活了小半个月——从取土配泥开始,和泥、踩泥、涡泥,再到做坯、晾坯,最后装窑,一步接一步,都是老汉们手把手领着知青干的。
他们一边做、一边教,既讲门道、又讲实际,事情做得稳稳当当。
王满银这几天也常来窑场搭把手。今天要点火,他一大早就来了,跟着忙前忙后。
馒头人窑体像头蹲伏的老兽,张着黑黢黢的火门。
张正发老汉是这一行的老把式,解放前就跟过烧窑大师傅学手艺,这一窑自然由他主事。他领着几个知青,又进窑里最后检查了一遍瓦罐坯摆得齐不齐、窑体封得严不严实,这才招呼点火。
他佝偻着腰,手里捏着根旱烟杆,围着窑转了三圈,烟锅子在鞋底磕得邦邦响:“今儿个头次点火,都精神着点!”他回头和身后几个知青提醒着的
知青们都大声应着,蓝布褂子上沾着泥点,手里攥着把柴火。
取土配泥那阵子,他们跟着老汉们跪在泥堆里踩,裤腿沾满黄泥浆,晚上在油灯下互相挑脚上的水泡,第二天照样瘸着腿上工。这会儿装窑刚毕,坯子码得整整齐齐,青灰色的瓦罐、盆碗在窑里泛着冷光。
张正发往火门里塞了把干麦秸,划根火柴点着,火苗“噌”地窜起来,舔着窑壁的黑泥。“添柴要匀,火头不能忽高忽低。”
他边说边让五个知青往里面续劈柴,烟呛得他咳嗽两声,“瞅着烟囱冒的烟,黑得发黏了就拉风箱,把那股子浊气撵出去——这叫‘赶窑神’,得让火气顺顺当当跑遍窑犄角旮旯。”
知青们往里都添了柴,又站在张老汉身后,苏成掏出个的本子,铅笔头在上面划拉:“张大爷,火候咋看?”
“看火苗色气。”老汉往窑里探了探身子,火光映得他满脸皱纹像刀刻,“起先是黄的,烧透了就转清亮的红,跟庙里的烛火似的,那时候就差不多了。”
他又喊汪宇拉动风箱,把窑里的黑烟废气从烟囱“扇”出去。“这叫撵烟子,窑里气通了,柴烧得透,罐坯才受热匀实。”
“等到窑缝和烟囱口蹿出的火苗变成清亮的红色,瓦罐坯子也开始泛出釉似的光泽,这火才算烧到位。到时候就停柴封窑,准备洇窑。”张正发讲得仔细,几个知青们都认真听着。
王满银跟赵全程老汉蹲在不远处的土圪崂里,一人一锅旱烟,一边咂吧一边瞅着窑口。
赵全程眯着眼说:“这一烧就得两三天,洇窑再三五天。我瞅这一窑能成。这几个娃娃是真不赖,肯下苦、肯动脑筋,再带一窑估计就能出师了。”
他语气里有点感慨,又有点空落落的。他们当年学这门手艺,跟师傅摸爬滚打几年十几年,如今这些城里来的知识青年,一点就通,一教就会,叫人不得不服气。
窑火稳当了,只剩下守火调火的事。日头也近正午。
“他们还嫩着呢,靠你们老师傅带着,以后好挑大梁”王满银嘿嘿笑,往坡下啐了口唾沫,
“以后肯定是有文化的吃香”
他眼瞅着日头爬到头顶,窑火已经烧得稳了,起身拍了拍屁股,“我回趟家,吃口饭就去双水村——少安那小子在县城忙,他家又掏新窑又打家具呢,我得去搭把手。”
他说着话,拍拍屁股上的土,往家走。
刚到自家院坝下时,就见自家院坝里站着几个胳膊上套着红袖的武装人员,手里拿着长枪撑在地上。王满银心里咯噔一下,脚底下就慢了。
“那不是王满银?”有人喊了一嗓子。
话音未落,两个队员就扑了过来。“王满银,你的事犯了,跟我们去公社学习”
王满银连忙解释“我可没做啥坏事,你们……”
还没来得及张嘴,胳膊就被两名队员反剪过去,粗糙的麻绳己绑住了他的双手。
“你们干啥?”他挣了挣,越挣扎,麻绳勒的生疼。“你们这是……。”
“没犯事?有人把你告了!”一个瘦脸队员推了他一把,打断他的话“你个二流子就该去基建会战上好好学习!”
王满银急了,脖子梗得像头犟驴:“我今年都在上工,谁胡乱攀咬,你们可别偏听偏信”
“还敢嘴硬!”旁边一个矮个队员不耐烦了,抡起枪托就往他头上砸。
王满银只觉眼前一黑,温热的东西顺着额头往下流,糊住了眼睛。
“你干啥打他?”瘦脸队员喝止他,“打坏了咋去工地干活?”
“这种二流子,不打不老实,跟他废甚话!”
王满银被推搡着,拉扯着,踉跄的拽着往押到村口。血顺着下巴滴在黄土路上,绽出一个个暗红的圆点。
村口早聚了一堆人,哭喊声、呵斥声搅成一团。石圪节的专干杨高虎叉着腰站在碾盘上,手里拿着个名单,念一个名字,就有人把对应的人往场中间推。
今天石圪节专干杨高虎,带人在各村抓人,根据上报的人,把那些“思想落后”“不服管”“投机倒把”的刺头。说是要集中送到公社基建工地劳动学习。
王满银额头上的血迷糊了眼睛,他眨巴几下,眯着眼望出去——黑压压一片都是被捆着的人,不少熟面孔:罐子村另外两个也爱闲逛的二流子、像村里那个王三狗,跟他以前一样游手好闲,两人还有矛盾。
另外两个成分不好的、还有个四十来岁的泼辣女人,在村里骂公婆、骂干部,有名得很。还有双水村、下桥村的人。
“杨专干!”罐子村的支书王满仓气喘吁吁跑过来,看见满头是血的王满银,脸都白了,“咋把他也抓了?我没报他的名啊!是不是弄错了”
杨高虎斜了他一眼:“王三狗举报的,说他还在倒买倒卖,还赌博……,我们也是怕有漏网之鱼。可不敢糊弄着来”
“那有”王满仓吼了一声,血沫子喷出来,“满银今年一直在村里劳动,表现不差!还帮着搞副业试生产哩!你别听旁人瞎嚼扯……
那三狗龟孙子才真正屡教不改的,前敌时间还偷了队里的玉米,我撞见了,他那有脸举报王满银。”
“那我们也得核实”扬高虎皱了下眉头,“到公社我再仔细核查,如果……。”
王满仓赶紧对杨高虎说:“专干,满银今年真变了,瓦罐窑的活儿他干得最上心,知青都跟他学呢!这肯定是误会。公社白书记都表扬过他……”
“你敢担保?”杨高虎眉毛挑得老高,“敢担保我就放人!”扬高虎还是要卖一点面子的
“我担保!”王满仓拍着胸脯,黄土在他脚下震起一小团,“我要胡说,我这个支书不干了!”
杨高虎盯着他看了半晌,挥了挥手:“放了王满银,王支书担保了。”
绳子一解开,王满银腿一软差点跪下,王满仓赶紧扶住他。
那边王三狗急了,挣着嗓子喊:“支书!我也改了!你也给我担保啊!”
王满仓回头啐了一口:“你也配?满银你也胡乱咬,诬告他人的时候,咋不想想自个儿那点龌龊事!”
队员们押着其他人往公社方向走,被押送人员像串葫芦蹒跚着。
王满仓扶着王满银往村卫生室挪,血还在往下淌,滴在土路上,显眼的很。
“狗日的王三狗。”王满银咬着牙,额头上的伤口疼得钻心,“等他回来,非撕烂他的嘴!”
“先去上药。”王满仓叹了口气,看着武斗队的影子在土坡上越来越小,
“现在,可不敢胡来,这次还算好的,如果上面下任务,那就真拿放大镜找人啰!”
王满银有些无语,也认识到这时候的蛮横。同时他也记住了扬高虎,仅凭别人乱说。就抓人,队员也粗暴打人。他也会还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