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少安可没心思管二爸的念叨,指挥着婆姨们清场地。
他在地上捡起根树枝,在地上划拉着,量出五米长、两米宽的线:“就按这线堆,可别歪了。”说完,又蹲下身,抓起一把碎树枝铺在底下:“先铺这个,透气得很,肥才沤得透。”
婆姨们手脚麻利,跟着他铺玉米秸秆,再往上撒拌好的料——玉米秸、人畜粪、草木灰,还有切碎的嫩树枝,按5:3:1:1的比例混得匀匀实实的。
“这配比省粪,咱村秸秆多,能多堆好几垛。”孙少安一边撒料一边说,手里的木锨挥得稳稳当当。
日头往西斜的时候,新垛肥堆已经架好底肥,明天只管一层一层往上垛堆就行,能省不少心。
孙少安额头上的汗顺着下巴往下滴,蓝布褂子的后背都湿了一大片。村口的下工钟“哐哐”响起来,他也喊了声:“今儿就到这!”
又让婆姨们找草垫把肥堆盖好:“明儿早起接着弄,夜里别让风给吹乱了……”
交代完事儿,孙少安扛着木锨往家走。
刚拐过村西头的土坡,就瞅见田福堂背着手站在路口,脚边放着个布袋子,看形状像是装着酒和鸡蛋。
“少安,今儿下工不晚呐……”
田福堂笑着迎上来,“我可是有些日子没跟你“大”唠嗑了,今儿个我上门去坐坐,顺带尝尝润叶从她二爸家带回的酒。”
说着,他扬了扬手中的袋子。他大闺女润叶如今在县高中念书,寄住在弟弟田福军家里,每个月放月假时,会回家来拿粮食,时不时田福军会让她带点稀罕物回家。
孙少安心里明镜儿似的,田福堂从不会无缘无故上门,指定是有事。但他没戳破,只是点点头:
“那走,我“大”估摸也回来咧。”
现在孙家自家的活多着哩,只要一下工,父亲就麻溜儿地回家,不是去自家猪饲料地捣鼓,就是收拾蚯蚓干,没一刻闲时候。
两人并肩往孙家院坝走,田福堂嘴里唠着家常:“你家那两头猪可是长疯咧!前儿我瞅见,都快有百斤了吧?”
“现在有一百一十来斤。”孙少安答得实在,“按满银教的法子喂,掺了蚯蚓干粉和麦麸,长得就是快。”
进了院坝,孙母正提着猪食桶喂猪,两头黑猪“哼哼”着凑过来,肚子圆滚滚的。
孙玉厚蹲在晒谷场边,手里攥着木耙,正翻晒着黑褐色的蚯蚓干,见田福堂来,赶紧放下木耙站起身:“福堂?稀客啊!”
田福堂快步走过去,把布袋子往孙玉厚手里塞,脸上笑得褶子都挤一块儿了:
“老哥,你这段气色可是真不错!这是我家润叶从她二爸家带回的秦川大曲,我又拿了几个鸡蛋,咱哥俩晚上喝两盅。”
孙玉厚连忙推辞:“这么好的酒,我喝可就糟蹋了!”
“咋就糟蹋啦?”田福堂按住他的手,眼睛扫了眼院坝里晒着的蚯蚓干和圈里的猪,
“你家少安可是帮村里立了大功,这堆肥弄得好,今年秋粮指定能增产。还有你家的猪,喂得真是好,我这是来跟你取经哩!”
说话间,孙母已经喂完猪,从猪圈那边过来,看着膘肥体壮的猪,任谁心情都好,她也瞧见了田福堂,拐过来打招呼。
孙玉厚将田福堂带来的酒和鸡蛋递给她说:“今儿要和福堂喝两杯,这里面还有鸡蛋,你去弄点饭和菜。”
等孙母提着袋子进屋后,两人又走到猪圈看两头猪吃食。田福堂仿若不经意间说:“村里人瞧见你家猪喂得这么好,眼睛都红咧……”
这时孙少安正好也过来了,他接话道:“福堂叔,我家可没藏私,你以前来问,我就跟你说了,猪食里面加了蚯蚓干粉,配比也说了,不超过百分之十……”
田福堂面上一尬,说:“你说的,大家都晓得,可挖蚯蚓是个费工活,村里人家,一个劳力从早到晚,才挖个几斤,不划算,这挖蚯蚓有啥诀窍哩……”
田福堂也是厚着脸皮来问。还是上个月,他因为堆肥的事儿,到孙家来找孙少安,就瞅见了他家喂的猪,惊得不行。
便问孙玉厚,孙父是个厚道人,就跟他说了,这是王满银给找的法子,挖蚯蚓晒成蚯蚓干,掺到饲料里喂猪,效果明显得很,而且王满银还给他家送了不少麦麸,村头的大爷大妈都瞧见过好几回。
田福堂如获至宝,回去后就召开村大会,给讲了孙玉厚家喂猪的新方法,在双水村引起了轰动。顿时,喂了任务猪的村民都一窝蜂地涌向孙家去看那两头猪,吓得那几天,少平和兰香都不敢再去捉蚯蚓。
孙少安也口水都说干了,这是他姐夫王满银从书本里学来的知识,蚯蚓晒干了,能给猪补充蛋白质啥的,掺到青料和麦麸里,效果堪比精料。
但他没教村民咋去捉蚯蚓,因为王满银一再交待他们,说蚯蚓喂猪肯定瞒不住,但咋捉蚯蚓一定得瞒住,不然,嘿嘿,破坏生态……。
于是,那些喂了任务猪的村民们便开始满村挖蚯蚓,结果,运气好的,能挖十来斤,运气差的就小几斤,而且真真是看运气哩。
还不如上山割猪草划算,几个小时就能割一担,跟一天累死累活挖几斤蚯蚓比起来,性价比太低。
还要洗干净,煮熟,晒干……麻烦得很。这股挖蚯蚓的风持续了不到一星期,大家都没了兴致,偃旗息鼓。
后来又有人旁敲侧击问孙家咋能挖那么多蚯蚓。孙家都统一口径,说大部分是王满银送来的,他在罐子村是堆肥组长,有大把时间挖蚯蚓。
于是村民们又感叹孙家真是走了狗屎运,一个烂包家庭,找了个这么好的女婿,不但送吃的,还教喂猪,还送麦麸和蚯蚓,真是没天理。
他们早忘了,曾经还取笑兰花找了个不靠谱的“二流子”。哎,能咋整嘛!
田福堂问挖蚯蚓的诀窍,也只是个由头,随口问问罢了。
孙少安打着哈哈回答:“福堂叔说笑,挖蚯蚓能有啥诀窍,水磨功夫罢了,我姐、少平、兰香一有空就去挖,再加上清洗、煮、晒,要不是姐夫送得多,还真划不来,不如多挣几个工分……”
孙玉厚有点走神,刚才田福堂和自家小子的对话,看似平常,可细微间能瞧出两人之间的交锋。
他偷偷看向儿子的背影,如山般沉稳,不禁暗自感叹:这娃真是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