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跟着坎特,穿过最后一段战士们严密把守的通道,终于踏入了那片被称为“安全区”的土地。
眼前的景象,与前线那种硝烟弥漫、金属铿锵、时刻紧绷着死亡之弦的氛围截然不同。
虽然天空依旧被一层薄薄的、由燃烧和工业残留物构成的污染物笼罩。
透下的光线算不得明媚,带着灰蒙蒙的质感,空气中也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浸入土地深处的焦糊味。
但这片依偎着残破山壁艰难开辟出的区域,却顽强地洋溢着一种近乎朴素的、令人动容的生机。
简易但足够遮风挡雨的棚屋用收集来的金属板和复合材料搭建,错落有致。
空地上晾晒着清洗过的、虽然打满补丁却显得干干净净的衣物,像一面面象征生活的旗帜。
一些明显是利用废弃零件和金属边角料巧妙改造的农具,散落在被精心开辟出的、一小块一小块的田垄旁。
几株顽强的、不知名的作物幼苗,正从灰褐色的土壤中探出稚嫩的绿意,那一点点绿色在此刻显得如此珍贵而充满力量。
人们穿着浆洗得发白却整洁的衣物,脸上带着忙碌却又充实的表情,各自专注于手头的工作——修理工具、整理物资、照料作物。
一些孩子们在有限的空地上追逐嬉戏,发出久违的、清脆而属于童年的笑声,那笑声穿透了曾经笼罩他们的绝望阴霾。
根据坎特之前的说法,在不久之前,这里的每一个人,包括那些此刻欢笑着的孩子,还只能像畏光的老鼠一样,蜗居在暗无天日、空气污浊的地下庇护所。
在无休止的饥饿、蔓延的疾病和深沉如海的绝望阴影下挣扎求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沉重。
眼下这片能呼吸到相对新鲜的空气、能看到广阔,尽管不算澄澈的天空的土地,是反抗军战士们用滚烫的鲜血和无法挽回的生命,一寸一寸从地上人严密的封锁和冷酷的镇压中争夺来的。
是他们父辈梦寐以求、而他们终于亲手触碰到的、来之不易的自由疆土。
“坎特!”
一个看起来约莫四十多岁、皮肤因长期暴露在恶劣环境下而显得黝黑、手掌粗壮布满老茧和大叔模样的人眼尖地看到了他们。
他立刻放下手中正在修理的、由零件拼凑而成的简易净水器,热情地迎了上来,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朴实的笑容。
“听说前线那边最近进展迅猛啊!好消息一个接一个!大家都说,盼到头了!”他的声音洪亮,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嗯,”坎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尽管那笑容因为深入骨髓的疲惫而显得有些苍白无力,嘴角的弧度都带着勉强。
“要不了多久,就能攻陷那核心区了。决战之时,就在明日。”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锤定音的决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这位是之前从前线轮换下来的战士,立过不少功勋,负了伤,现在在后方帮着建设维护这个安全区,出了不少力气。”
坎特向星介绍着,随即又补充道,目光扫过这片充满生机的区域。
“像这样的安全区,除了我们眼前这一片,在曾经各处主要地下避难所的周边,只要条件允许,我们都设法建立了起来。”
“这里……是我们的根基,也是我们战斗的意义所在。”他的语气带着深深的眷恋。
“大家看起来很开心。”星环视着周围,看着那些带着希望笑容的面孔,对坎特说道。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几乎可以触摸到的释然与对新生活的期盼。
“百年的压迫已经结束,马上就要到彻底清算的时刻了。”
坎特的语气带着一种积郁已久、终将彻底宣泄的沉重,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又仿佛即将背负上最后的使命。
“我们所有人,无论是前线的战士,还是后方的民众,都无比期待着这一天,心情自然都不错。”
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扫过那些带着笑容、忙碌或嬉戏的身影。
“即便是以生命作为代价吗?”星轻声问道,目光落回坎特那明显透支过度、连站立都显得勉强的身躯上,语气里只有一种深切的探寻。
“……”
坎特一时无言,那强行挺直的脊梁似乎又微微佝偻了几分,仿佛被这个问题触及了最深的痛处与决绝。
他沉默了几秒,终归是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牺牲、无奈与决意。
“没有人不想活着看到一切的结束,亲眼见证胜利之后的和平……但如果,这是使同胞们能永远摆脱黑暗,过得更好的、必须支付的代价……”
他的眼神重新变得如同淬火后的钢铁般坚定,甚至带着一种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殉道者般的平静。
“我也愿意承受。”
他的声音渐渐提高,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燃烧生命般的热烈信念:“同伴的仇,我亲手报了,用那些地上人的血。”
“生存的空间,我也带领大家打下来了,就在你的眼前。”
“而地上人,马上就要为他们过往的一切,付出最后的、彻底的代价!”
“这些是我的父辈、我的祖辈,在地下绝望的黑暗中,从来不敢想象的事情,而我们——做到了!”
他看向星,脸上竟浮现出一种近乎洒脱的、混杂着巨大疲惫与深彻无憾的笑容,斩钉截铁地说道:“活这一辈子,能亲手做到这些,够本了!”
然而,这激昂的、仿佛用尽最后心力喊出的话语,似乎真的耗尽了他仅存的气力。
话音未落,他便猛地弓下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那声音干涩而痛苦,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整个身体都随之剧烈颤抖,让人心惊。
“坎特!”旁边的大叔脸色骤变,连忙上前扶住他颤抖不稳的肩膀,一下下为他拍背顺气,眼神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担忧与心痛。
坎特却艰难地抬起一只微微颤抖的手,摆了摆,摇头拒绝了进一步的搀扶,试图维持最后一丝尊严与强硬。
“还没到……那种地步……”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深吸了几口带着凉意的空气,强行压制住喉咙里翻涌上的腥甜感。
用近乎残酷的意志力逼迫着自己那破败不堪的身体重新站直,腰杆虽然微颤,却依旧如同风中残烛般努力挺立着。
他转向那位满脸担忧的大叔,指向身旁一直沉默注视着他的星,语气带着郑重与一丝清晰的骄傲:
“来,我向你介绍一下这位。”他顿了顿,清晰而有力地说道,“这位是我们反抗军的大功臣。星。”
“这两天,正是有她的帮助,我们的战局进程,至少缩短了半年以上。”
他的目光落在星身上,那里面不再有最初的猜疑、试探或是出于保护的回避,只剩下纯粹的、毫无保留的感激与发自内心的认可。
星站在那儿,看着坎特强撑的、仿佛随时会碎裂的模样,听着他那仿佛最终总结与告别般的话语。
再感受到周围因坎特的介绍而瞬间聚焦过来的、带着好奇、真挚感激与隐隐敬畏的复杂目光,心中五味杂陈,一种沉甸甸的感觉压在心头。
她帮助了他们,以无可争议的力量加速了胜利的降临,缩短了他们煎熬的时间,却也因此更近距离地、更清晰地目睹着这份即将到来的胜利之下,那以生命为燃料所支付的、残酷而不可逆的代价。
这个由记忆与情感构筑的“梦境”,其背后所承载的真实与沉重,远超她最初的预期。
她不禁想到,此刻在某个她尚未抵达的意识层面,正注视着这一切的爱丽丝,当年作为温德兰真正的总指挥官,在那场对抗古兽的、关乎文明存亡的终极战争中,是否也曾面临过类似,甚至更加残酷、更加令人窒息的抉择?
为了更宏大的胜利,而不得不做出某些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