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溺在深海的碎片,一点点艰难地聚合。
首先感受到的是浑身无处不在的、被束缚过久的酸痛与僵硬,尤其是手腕和肩胛,仿佛被无形的重量持续碾压过,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抗议的神经。
紧随其后的是意识的回归,带着一种溺水者终于冲破水面般的、混杂着解脱与后怕的窒息感。
我……还在这里。这个纯白的,不知为何让人感到有些心安的囚笼。
记忆的潮水带着冰冷的刺痛感,汹涌回灌,清晰地勾勒出这场失控的源头。
一切的开端,准确地说,始于她踏入匹诺康尼边界的那一刻。
那并非通过常规监控或安保系统的感知,而是一种……更为本质的、源于我对这片梦境掌控力下的“存在感”扰动。
就像一部精密编排的协奏曲中,突兀地闯入了一个不属于任何已知乐章的、过于强烈且不谐的音符,瞬间破坏了整体的平衡与预期。
在白日梦酒店,她登记的信息赫然显示为“星际和平公司高级顾问”,名字是爱丽丝。
荒谬。在我所熟知的、近乎了如指掌的公司权力架构与核心人员名单中,无论是董事会,还是石心十人及其关联网络,根本不存在这样一个突兀的、拥有p46骇人职级的女性高管。
如此高的权限,意味着她能调动的资源和影响力不容小觑,却又仿佛凭空出现,其真实身份、潜入匹诺康尼的目的,皆是一片令人不安的迷雾。
一个巨大的、完全超出计算的变量,一个极有可能搅乱我所有精心布局的不稳定因素。必须将其置于严密的监控之下。
最初的策略是温和的引导与近距离观察。
利用她意外获得的人气,顺势将其推至公众视野的聚光灯下,成为万众瞩目的新星“金丝雀”。
在无数双眼睛,包括我悄然布置的视线注视下,任何暗地里的非常规接触或行动,都将变得异常困难,其意图也更容易暴露。
然而,她的反应再次出乎我的意料——她非但没有表现出任何排斥或警惕,反而以一种近乎顺其自然、甚至可称之为“享受”的态度,坦然踏入了演艺圈这个喧嚣的舞台。
这反常的配合,非但没有让我安心,反而更添一层深意。
她究竟在筹划什么?这看似温和无害的表象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真实目的与依仗?
随后,零散的线索开始拼凑出更危险的图景。
她与那个身份成谜、气息危险的紫发女人在无人小巷有过短暂接触。
她悄然潜入明令禁止宾客进入的筑梦边境深处。
似乎还对星穹列车的那位灰发无名客抱有超乎寻常的关注……
她所牵扯的势力盘根错节,其复杂程度和潜在的危险性,已然远超我最初的预估。
而且,我隐约感觉到,她那看似沉浸于偶像身份的表面之下,敏锐的感知似乎已经捕捉到了我那无声的、如同空气般无处不在的注视。
一种无声的较量,在暗处悄然进行。
不能再拖延了。
放任这样一个不可控、且威胁等级持续攀升的变量在匹诺康尼自由活动,其潜在风险正以指数级增长。
她就像一颗不知何时会引爆的炸弹,可能彻底摧毁我苦心经营的一切。
于是,我决定动用一些非常规的、本不打算在现阶段启用的手段,精心编织了一个针对性的梦境陷阱。
一个足以让绝大多数生命体沉溺其中、流连忘返的,基于其内心最深切渴望构筑的“美梦”。
只待她精神出现一丝松懈,意识完全投入,便能将她暂时封存于此,安全地隔绝在外界正在酝酿的风暴之外,直到我的计划顺利完成,一切尘埃落定。
……
……
但……这是什么?!
当她的意识核心与我的梦境陷阱接触的瞬间,我感受到的不是预想中顺利的引导、接纳与掌控,而是一股庞大到近乎恐怖、蛮横到不容置疑的……
执念。
那不是简单的愿望或对美好的渴求,而是由无数破碎的记忆碎片、沉重到令人窒息的责任枷锁、惨烈到极致的牺牲、以及深不见底的悲伤与虚无感,共同熔铸而成的、近乎实质的精神冲击!
我精心构筑的梦境结构……在这股狂暴洪流的冲击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被硬生生地撕裂了。
它一分为二。
一部分,确实如我所料,化作了她潜意识中所渴望的、温暖平和、弥补了所有遗憾与失去的“美梦”领域。
但另一部分,却如同被割裂的毒瘤,承载了她所有不愿面对、无法承受、刻意压抑的负面情绪与残酷记忆,自发地形成了一个独立而混乱无序、充满绝望与痛苦的……“噩梦”空间。
而更糟糕、更讽刺的是,我这个幕后的梦境编织者、陷阱的设置者,反倒被这个失控诞生的、充满负面能量的噩梦空间所捕获、包裹、彻底吞噬……
我失去了对梦境整体的主导权。彻底地,毫无转圜余地。
在这片由她内心最深沉的伤痛与绝望构筑的精神炼狱里,我被迫以一个无法抽离的旁观者,不,几乎是身临其境的亲历者视角,目睹了那些我从未想象、也无法想象的景象——
尸山血海,不足形容其惨状万一。
星辰崩毁,文明倾覆,如同沙堡般脆弱。
形态可怖、力量骇人的巨兽如同行走的天灾,肆意蹂躏、吞噬着一个个曾经繁荣的星球。
那绝非匹诺康尼内部那些可控的、局限于利益争夺的小打小闹,也非公司与家族之间司空见惯的博弈,而是……真正的,关乎一个庞大文明生死存亡的、充满铁锈与鲜血气息的、绝望的总体战。
即便那个名为“温德兰”的文明整合了所有的力量,前仆后继,不畏牺牲,展现出惊人的韧性与勇气,其最终的结局,似乎也难逃近乎同归于尽的惨烈与悲壮。
长久以来,我所秉持的信念、所追求的以“秩序”、“和谐”与集体的绝对力量去统合、去压制个体差异与弱小,以求在宇宙中生存下去的理念……
在那样绝对性的、碾压级的、纯粹的毁灭意志与力量面前,真的还具有意义吗?
为了在这弱肉强食的冰冷宇宙中为同胞争取一席之地,我们必须变得更强,更团结,甚至不惜采取一些……不被常规道德所接纳的非常手段。
我始终相信,这是必要的代价。
但若面对的,是根本无从抵御、无法理解的“绝对之强”呢?所有的精心算计、所有构建的秩序高塔,在那纯粹的、碾压性的毁灭洪流面前,是否都显得如此……苍白、徒劳且可笑?
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与自我怀疑。
一直以来支撑着我行动、作为我一切决策基石的信念,仿佛在这一刻被那毁灭的景象撼动,产生了细微却足以蔓延至全局的、致命的裂痕。
呵……真是莫大的讽刺啊。
本想编织牢笼,困住那个可能扰乱计划的潜在威胁,最终却作茧自缚,被对方内心最深沉的痛苦回忆所形成的噩梦所囚禁、侵蚀,甚至……动摇了自身的信念根基。
这精心布置、本欲困住他人的陷阱,最终,牢牢地困住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