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现在。
银狼的脑袋调整了一下角度,仿佛在更仔细地“观察”爱丽丝的反应。清了清嗓子,开始了讲述:
“先说结论,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温德兰星域,在你被擢升、封印于那块琥珀之后……”
“那颗仅存的、承载着最后文明火种的行星,依旧庇护了其上幸存的人类文明……数百年。”
爱丽丝的表情僵住了。
不,这不应该。
在那一场与古兽的终极之战后,虽然家园满目疮痍,但主要的威胁源——那只汲取恒星、污染星域的恐怖古兽——确实被她以同归于尽般的魄力杀死了。
残余的威胁虽然存在,但已非灭顶之灾。
幸存者只剩数千万,依靠着战前精心构筑的、遍布全球地下的庞大庇护所网络,以及勉强维持运转的水循环和人工农业生态系统,理论上足以支撑他们在物资匮乏但相对安全的环境中休养生息,直到技术重新发展,足以脱离恒星束缚,迈向星海。
这也曾是她做好牺牲的准备前,最后的希望图景。
“难道……”
爱丽丝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了脑海。
“是在那之后又出现了新的入侵者?”
她的思维飞速运转,试图为这个“延迟”的毁灭寻找一个外部的、可以理解的、哪怕同样残酷的理由。
“啧。”银狼投影的嘴角似乎撇了一下,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啧。
她双手环抱在胸前:“爱丽丝,你也算是见多识广了。怎么一遇到和自己切身相关的事情,就不像之前分析仙舟局势那样冷静思考了呢?”
“文明的毁灭,可不全是外敌导致的。”银狼的声音平静了下来,带着一种揭露冰冷事实的残酷。
爱丽丝沉默了。
彻骨的寒意瞬间从脊椎蔓延至四肢百骸。
银狼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打开了她心底深处那个被刻意封锁、不愿触碰的恐惧魔盒。
她不是没有过这样的猜想。
在汲取知识的过程中,她在资料中见过太多文明的消亡。
——其中不乏毁于内部倾轧、理念分歧、资源争夺的例子。
她只是……始终不愿意这般揣测。
不愿意相信她与无数战友用鲜血和生命浇筑的防线,用牺牲换取的喘息之机,最终会毁于她所守护的人们自己手中。
若因天灾、资源枯竭甚至是再次受到外界的侵袭而消逝,她虽然依旧会感到悲伤。
但……温德兰的抗争依旧高尚,一切都还有意义。
但唯独……这个,她不能接受。
那是对所有牺牲者最彻底的背叛,是对她守护信念最无情的嘲弄。
不要……我不要这样……
银狼的声音很轻,透过投影传来,却像重锤砸在爱丽丝的心上,彻底击碎了那最后一丝侥幸。
“是内乱。”
她的语气不再像之前那般随意或带着调侃,而是刻意放轻、放平,如同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客观史实,不带任何主观评判,却因此显得更加冰冷刺骨。
“……”
爱丽丝没有立刻回应。她只是缓缓地、深深地低下头,金色的长发垂落,遮住了她此刻的表情。
她的目光落在脚下冰冷的合金地面上,穷观阵流转的光晕在地面投下变幻的光斑,此刻却显得如此刺眼。
女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的声音在寂静的平台上显得异常清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然后,这口气又被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吐出,带着一种仿佛要将灵魂也一同吐出的疲惫和……死寂。
时间仿佛凝固了。
银狼的投影安静地站着,连泡泡糖都不嚼了,只是默默地看着那个低垂着头颅的金发身影。
她能感觉到,一股沉重到几乎凝成实质的悲伤和……某种信念崩塌后的巨大空洞感,正从爱丽丝身上无声地弥漫开来。
这和她预想的不太一样。
在她看来,爱丽丝是一个较为乐观的人,即便得知这个消息,可能会生气、或是大哭一场,这一切也就过去了。
但这只是银狼以己度人。
毕竟如果是她的话,即便听说自己老家朋克洛德原地爆炸,也不会有太多的悲伤。
她也知道爱丽丝和她不太一样,但她没想到,作为愿意为守护家园献出生命的战士,爱丽丝对自己的故乡抱有的执念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东西。
此刻这种近乎死寂的沉默,让她感到一丝……无措。
就在银狼琢磨着是不是该再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时——
爱丽丝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那是一种压抑到极致、连身体本能都在抗拒的情绪泄露。
一滴晶莹的水珠,毫无征兆地、违背重力般,从她低垂的眼睫末端渗出,在光线下折射出破碎的光芒,然后无声地坠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瞬间洇开一个深色的小点,又迅速消失。
虽然只有一滴,虽然她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这无声的泪水,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清晰地传达出她内心汹涌的情绪。
——那是守护者得知自己全身心守护的一切最终自毁的荒谬与不甘。
是牺牲者发现自己牺牲的价值被彻底否定的虚无。
是对那些逝去战友无法言说的哀悼。
是对故土最终结局的、深入骨髓的悲恸。
银狼有点慌了,那个平日里总是游刃有余的骇客女孩,此刻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她显然没预料到会看到爱丽丝如此……脆弱的一面。
“喂喂喂!先别……先别忙着伤心啊!”
银狼的声音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急促,语速明显加快,试图驱散这沉重的氛围,“这、这个消息本身也只是东拼西凑来的!可靠性存疑!存疑懂吗?”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有说服力。
“这个情报,我也是从一位来自‘流光忆庭’的忆者那里听来的,”银狼开始详细解释,仿佛用细节能冲淡悲伤。
“那家伙是个怪咖,喜欢在那些早已死寂、被遗忘的破碎星域里游荡,像个星际拾荒者。他在温德兰星域最后的残骸附近——就是那片只剩下虚空和星尘的鬼地方——打捞到了一些……怎么说呢,非常非常稀薄、几乎快要完全消散的‘记忆残留’。”
“就像在宇宙垃圾堆里翻找几片碎纸屑!他把这些比量子涨落还微弱的记忆碎片,当成拼图,费了老鼻子劲,才勉强捏合成一个极其不稳定、随时可能破灭的‘忆泡’!”
她强调着过程的艰难和结果的脆弱。
“我和你说的那些关于温德兰最后岁月的零碎画面和片段信息,全是从那里看来的!”
银狼停顿了一下:“而且!最关键的是!那些记忆碎片,大部分视角都模模糊糊,感觉……感觉像是来自一个心智未开的小屁孩!懂吗?一个小孩子混乱的、充满恐惧的记忆!”
她试图用轻蔑的语气来消解事件的严肃性。
“谁知道她看到的是不是真的?没准是她被大人讲的恐怖故事吓到了做的梦?这种来源的情报,能保真吗?当然不能啊!”
爱丽丝终于有了动作。她缓缓地抬起头。
那双总是澄澈如晴空、或深邃如星海的蓝眸,此刻微微泛红,湿润的痕迹还残留在长睫上,但里面翻涌的浓烈悲伤看上去确实被一种新的情绪取代了
——那是一种混合着被戏弄后的羞恼以及强烈不满的复杂眼神,直勾勾地、带着强烈“怨念”地盯着银狼的投影。
银狼的投影似乎下意识地往后“飘”了一小段距离,看到爱丽丝那泫然欲泣的表情消失,取而代之是这种“你最好给我个解释”的怨念眼神,她内心竟然莫名地松了一口气。至少,这比刚才那种死寂的悲伤要好应付多了。
“那你就拿这种……来源不明、内容荒诞、很可能完全是虚假消息的情报,”
爱丽丝开口了,声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但更多的是不满和控诉。
“来和我做交易?!”她微微眯起眼睛,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银狼投影的双手立刻举了起来,做了一个投降的手势:“喂喂喂!话不能这么说!”她立刻反驳。
“第一,情报来源是存疑,但内容逻辑是自洽的,内乱导致毁灭在宇宙文明史里又不是什么新鲜事!第二,”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带上了一丝狡黠。
“你不是本来就没打算出手留下卡芙卡吗?就算没这个交易,你大概率也会袖手旁观吧?白毛将军那边估计也是默许的。我这交易,顶多算是……嗯,给你一个台阶下?或者,白送你一个可能的情报线索?怎么算你都不亏吧?”
爱丽丝没有说话,只是依旧盯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银狼能感觉到,那股沉重的悲伤确实被冲淡了不少。
气氛似乎轻松了一些。
银狼看着爱丽丝,似乎在犹豫,然后以一种比刚才轻松许多,但明显少了点不羁的语气说道:“其实吧……这次约见,是我自己要来的。”
爱丽丝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跟艾利欧的剧本没什么关系。”
银狼的语气带着点随意,“卡芙卡那边自有安排,我只负责做点小手脚。大部分时间没什么事干,那可太无聊了。”
“之前……嗯,在一次黑市数据交易里,偶然接触到那个……怪咖也许是被偷走的……还是遗落的忆泡信息。”
银狼的声音放缓了些,“就稍微深入看了一下……然后就记住了那个忆泡里的一些片段。”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挺……奇特的视角。一个小孩眼中的末世避难所生活?混乱、恐惧,但也有些……挺温暖的东西?”
她看向爱丽丝,投影的嘴角似乎微微弯了一下,不再是那种玩味的笑,而是一种更真实的、带着点别扭的坦诚。
“再然后……就觉得,你还挺有意思的。比跟卡芙卡打哑谜,或者跟阿刃那个闷葫芦待着强。”
她的语气恢复了点平时的调调。
“所以嘛,找个理由,跟你单独见个面,顺便……嗯,算是把看到的东西给你?虽然真假难辨,但万一有点用呢?”
爱丽丝静静地听着,眼中的怨念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看着眼前这个由光影构成的、说话欠扁却在此刻显得有些笨拙的星核猎手,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了一句:
“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银狼的投影似乎挺了挺不存在的胸膛,得意地说着:“当然,谁让我是天才骇客呢~天才,总是特立独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