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公馆的深处,时间仿佛凝固。
华美繁复的装饰在不知源头的黯淡光线下投下张牙舞爪的扭曲阴影。
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足以碾碎灵魂的压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滞涩感,几乎令人窒息。
星期日静静站立在这片空间的中央,身形挺拔如昔。
平日浸透在骨子里的优雅与从容并未消失,却像是被投入熔炉重新锻造过,褪去了些许浮华,多了一份历经灵魂风暴洗礼后的沉淀与磐石般的坚定。
他的目光不再有丝毫游移,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勘破迷雾后的了然,迎向对面那位他此生最熟悉、却也在此刻感到最是陌生的存在——匹诺康尼的「梦主」,歌斐木。
在不远处,柔软而昂贵的绒毯上,砂金无声无息地倒在那里,胸膛微微起伏,似乎陷入了无法被外界干扰的深沉的睡眠。
不知这是梦主为确保谈话私密而施加的手段,还是星期日在那最终对峙来临前,出于某种未明的考量,亲手让这位精明的同行者暂时退出了舞台。
此刻,公馆的核心,这片梦想与秩序交织的顶点,只余下这对立场已然迥异、关系错综复杂的“父子”。
“我让你亲眼见证那些苦难与挣扎,是为了淬炼你的意志,磨砺你的心性,让你更加坚定践行秩序的内心,而不是让你陷入无谓的自我怀疑与否定。”
梦主的声音不再是以往那般超然物外、仿佛俯瞰众生的神只,而是带着明显的不悦,甚至是一丝难以察觉的、源于计划失控的愠怒。
事情的走向,显然彻底偏离了他精心规划、一步步引导的轨道。
星期日缓缓摇头,唇角牵起一丝混杂着感激与悲哀的苦涩弧度。
“我明白您的用意,先生。”
“事实上,在此番亲身沉沦于那片记忆深渊之前,我也确实依据自己的判断做出了选择,甚至……做出了愿意代知更鸟承受代价、乃至牺牲的决定。”
他提及妹妹的名字时,眼神不由自主地微黯了一瞬,但那其中并非后悔,而是某种更为深沉、混合着疼惜与释然的觉悟。
“但直到我亲身沉沦于那片由他人记忆构筑的、充满绝望与挣扎的深渊,感受着那份源于文明根基层面的无奈与悲怆……”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才真正明晰……在您那份宏大而遥远的计划蓝图中,最初被选中的基石,那个被您寄予厚望、精心雕琢以期承载‘秩序’的容器,自始至终,都是我,对吗?”
他不需要梦主回答,那弥漫在空气中、短暂而压抑的沉默,已然印证了他心中的那个猜测。
星期日继续说着:“承载众人的梦想,构建覆盖星海的绝对秩序……这需要无可匹敌的力量、甘愿牺牲一切的觉悟,以及……一颗历经万千洗涤、看遍悲欢离合,却依旧能摒除所有杂念、毫不动摇的坚定内心。”
他抬起手,轻轻按在自己胸口,那里曾充斥着对秩序近乎偏执的热忱与构建理想国度的纯粹决心,如今,却真切地感受到了许多复杂难言的、属于“人”的“回响”在轻轻震荡。
“恐怕,现如今的我,内心已然混杂了太多别样的‘回响’与质疑,不再纯粹,也无法再……完美地回应众人的期待了。”
梦主周身流淌的光影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那无形的注视更加沉重,如同实质般压在星期日的肩头。
良久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仿佛一场无声的、关乎信念与未来的角力。
最终,梦主开口,声音恢复了部分的平静,却带着一种深沉的探询:“你接下来,打算作何行动?”
“顺其自然。”
星期日的回答简单却有力。
他环顾这片他一度试图牢牢掌控、视为毕生使命所在的梦境疆域,眼神中带着审视与决断。
“首先,处理好因我的偏执与失误……所引发的这场席卷匹诺康尼的梦境动乱,弥补我的过失,抚平伤痕。”
“然后,承担我应担的罪责,无论是来自家族内部的审判,还是来自那些受到波及与惊吓的宾客的追责。”
他的目光坦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回避,仿佛已准备好迎接一切后果。“在付出应付的代价之后……”
他顿了顿,眼中流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对未知与广阔天地的清澈向往。
“我打算离开匹诺康尼,踏上属于自己的旅程,去亲眼看,亲手触碰,亲自理解。”
“我的目光过去太过狭隘而局限,”他坦然承认自己的缺陷。
“长久以来,我只专注于这片人造的梦境乐土,沉醉于在此地构建完美的秩序,却忽略了真实星河之浩瀚无垠,与现实宇宙的纷繁复杂、乃至残酷本身。”
“如今,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我已经看清了这个致命的缺点。”
星期日仰起头,仿佛能透过公馆华丽而虚假的天花板,直接望见那片无垠的、闪烁着亿万星辰的真实宇宙。
“在这一点上,作为哥哥的我,可远比不上那只早已挣脱束缚、自由飞翔于星海之间的‘知更鸟’啊……”
他想到了妹妹知更鸟,她独自在银河中闯荡,用歌声和脚步丈量过无数光怪陆离的世界,也必然亲眼目睹过、甚至亲身经历过更多正在苦难中挣扎、在黑暗中求存的文明。
而自己,却只是安然留在匹诺康尼这座由梦境精心打造的象牙塔中,从一个安全的距离,通过他人的叙述,去间接地“理解”何为痛苦,何为混乱。
这样的自己,真的有资格,去轻言承担并“统一”所有人的梦境、乃至他们的痛苦与希望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他亲身体验了那份源自温德兰的、沉重到无法呼吸的记忆后,已然无比清晰。
“那我们的计划呢?”
梦主的语气陡然变得尖锐而严肃,周遭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冻结,“「秩序」的复苏近在眼前……我们长久的等待,一切的布局、引导与牺牲,不正是为了那一日的到来吗?”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压迫感,直指星期日的内心:“你如今要抽身离去,置我们橡木家系,十万七千三百三十六道灵魂长久以来的期望与奉献……于何处?”
面对这直指核心、关乎责任与背叛的沉重质问,星期日的神色却异常平静,仿佛早已在内心的法庭上自我审判过千万遍,并最终达成了和解。
“正如您所说,「秩序」必将再临。”
他首先肯定了这个终极的目标,声音沉稳如亘古不变的磐石,表明他并未背弃根本的信念。
“命途的光芒不会因个人的去留而湮灭。它就在那里,等待着正确的时机与承载者。但是——”
他的话语微微一顿,目光如淬火的利剑般看向梦主,说出了自己深思熟虑、甚至是用痛苦换来的判断:
“我认为,那伟大的时刻,不应在此时,不应由现在的我来强行开启。”
“一个连自身局限都未能看清、连真实世界的苦难与复杂性都未曾真正用双脚去丈量过的执行者,如何能承载得起重塑宇宙秩序的宏大重量?”
“强求而来的、建立在狭隘认知基础上的‘秩序’,或许并非真正的复兴,而是另一种形态的、更为坚固和可怕的……枷锁。”
“我需要时间,需要去亲身体验,去寻找答案。”他的声音坚定,“这并非是为了否定秩序本身,恰恰相反,是为了找到它真正应该存在的、最恰当的形式与降临的时机。”
他的话语在寂静的公馆中清晰地回荡,带着破茧新生的勇气,也正式宣告了一条与梦主预期和规划截然不同的、属于星期日自己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