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感觉,包裹着爱丽丝的意识核心。
并非沉沦于绝对的黑暗,更像是悬浮在某种粘稠的、透明度极低的、仿佛凝固了时光的琥珀色介质深处。
所有外在的触感都被彻底剥离或削弱到近乎于无,只剩下纯粹的意识在无声地流淌、感知。
然而,那颗遥远星球上,以那些挣扎求生的“遗民”视角所经历的一切——
饥饿的绞痛、失去亲人的悲恸、被压迫的屈辱、以及反抗初期那混杂着恐惧与决绝的愤怒——
所有这些强烈的情感与记忆的碎片,都如同直接烙印般,清晰地传递到她的意识之中,让她感同身受。
除此之外,她能“看”到的,只有周边这片被强行聚焦的、有限的宇宙空间。
她们的“视野”,仿佛被固定在一个无形的观测点上,悬浮于一片广袤、死寂、唯有遥远星辰作为背景布的真空之中。
正前方,是一颗熟悉的、曾孕育了辉煌温德兰文明的母星。
然而此刻,在爱丽丝的“视野”中,那颗星球早已不复往日生机,遍布着丑陋的战火疤痕——焦黑的大地、扭曲的金属残骸构成的新山脉、以及大气层中挥之不去的、由燃烧和爆炸造成的污浊云团。
而在她们意识聚焦的“近处”,一块不规则的、仿佛是小行星碎片般的巨大物体,正无声地漂浮着。
它的表面覆盖着暗红色的、如同干涸血液般的奇异矿物质,其间夹杂着闪烁幽光的黑色冰晶,以及一些难以辨认的、疑似有机物碳化后的残骸。
爱丽丝的意识核心传来一阵细微的、源自本能的悸动——那大概就是曾经封存她、保护她度过漫长时光的琥珀。
此刻,在这段被强行复现的记忆场景中,它成为了一个锚点,一个坐标,一个沉默注视着文明自我毁灭的见证者。
“内乱的原因……竟然是这样吗?”
爱丽丝的意识波动带着些许恍然与难以消化的苦涩。
她“目睹”着记忆中那为了最基本的生存权而不得不抢夺武器,又在获得力量后,被仇恨与长期压抑的愤怒驱使,掀起席卷全球战火的反抗军。
她也“看”到那些依旧高高在上、试图以更绝对暴力维持统治、将同胞视为草芥的地上人。
文明的最后火种,没有熄灭于外敌的獠牙,却在自相残杀的欲望与仇恨中,以另一种形式熊熊燃烧,直至化为灰烬。
“人的欲望是无限的,资源愈少,欲望便越大,也越赤裸。”
另一个爱丽丝——姑且叫她黑丽丝吧——的意识回应传来,她的“声音”在这片纯粹的意识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的冰冷,带着一种洞悉人性所有阴暗角落后的嘲弄。
“团结?那不过是生存压力足够巨大、外部威胁明确时,被迫做出的唯一选择罢了。一旦压力出现缝隙,露出一点点可供争夺的利益,自私与排他的本能就会像瘟疫一样迅速扩散,吞噬掉所有脆弱的同盟。”
为了保证爱丽丝能“乖乖”地、不受任何干扰地看完这段她亲自从时光长河深处打捞并精心复现的记忆情景,黑丽丝动用了一些特殊的手段。
她利用自己与爱丽丝同源的本质,巧妙地将她们此刻的共存状态,暂时“回溯”并模拟到了近似于爱丽丝曾经被封存于琥珀中的那种绝对静止状态。
在这里,她们都只是纯粹意识的观察者,无法干预,无法改变,无法发出任何能被记忆场景接收的信号,如同被最精密的技术钉在时光之墙上的蝴蝶标本,只能被动地接收眼前发生的一切。
“我知道人的欲望有多么恐怖,” 爱丽丝的意识传递出极其复杂的情绪波动,其中有深切的悲伤,更有着无法言喻的疲惫。
“在指挥对抗古兽的战争中,我见过为了活命而毫不犹豫抛弃受伤战友的逃兵,也亲自签署命令,清剿过不少……窃取宝贵战略物资试图出逃自立的反叛军。”
她意识中的语气微微黯然。
“但我从未想过,在成功击退了外敌、文明本应在废墟上携手重建之时,这份源于生存的欲望,竟然会发酵、扭曲到如此地步,足以让原本理应更加团结、互相扶持的幸存者们,反目成仇,甚至建立起新的、更加赤裸的压迫体系……”
她“目睹”着记忆中,反抗军初期那带着悲壮色彩的正义性,如何在与地上人的血腥拉锯战中,逐渐被复仇的快意、对权力的渴望和自身不断膨胀的武力所侵蚀、异化。
战争,这台一旦启动就似乎拥有自我意识的恐怖机器,仿佛会自动筛选并放大参与其中者人性中最糟糕、最暴戾的部分。
“看下去吧。”
黑丽丝的语气平静而冰冷,与之前那种温柔诱惑的姿态判若两人。
或许,在本质上,她也并不喜欢这段承载了太多痛苦、挣扎与人性丑陋的记忆,但她固执地认为,这正是爱丽丝必须直面、无法回避的“真实”。
是打破她天真幻想的必要苦药。“这不过是丑陋的开端罢了。更深的绝望,还在后面。”
“我们还是出来看吧……” 爱丽丝尝试提出要求。
这种被封存在模拟“琥珀”里,保持着高度清醒的意识,却如同全身瘫痪般无法动弹分毫,只能被动接收信息的状态,让她感到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束缚感和强烈不适。
虽然她的意识体处于模拟的休眠稳定状态,并无实际的物理痛感,但这种纯粹的、绝对的、无能为力的旁观,比肉体的囚禁更令人窒息。
“这样有点怪怪的。”
她补充道,甚至尝试做出保证:“我理解,这只是一段被忆质复现的记忆,是早已发生、尘埃落定、无法改变的过去。就算我在这里试图改变什么,现实的历史轨迹也不会有分毫变化。”
“所以,请你放心,我不会去做任何不理智的举动,干扰这段‘放映’。”
“不行。” 黑丽丝的拒绝干脆利落,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她的意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这片记忆回溯的空间,结构极其脆弱,它只是我临时从庞大忆域中抽取特定忆质,勉强构造出来的精细复刻品。”
“它和我们刚才所在的、由你我共同力量支撑的稳定梦境核心完全不同。”
“它根本承受不住一位存护令使完整的、无意识散发出的力量气息和存在本质。”
黑丽丝的意识波动带着严肃的警告,“只要你脱离这种强制性的‘休眠’模拟状态,哪怕只是一瞬间的无意识力量外泄,都可能导致这个脆弱的记忆场景像被针戳破的气泡一样,彻底崩塌、消散。”
“而我们,也会被混乱的忆质乱流直接甩回现实的梦境层面,我可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她顿了顿,意识中似乎闪过一丝复杂的权衡,最终还是透露了一点信息:“至于这片主体梦境的常规维护和对外扩张……在你‘专心’观看这段记忆期间,我暂时交给了一个……自愿帮助我的家伙去打理,ta会处理好的。”
“所以别想着外面的朋友会来叫醒你了。”
这个信息被黑丽丝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却被爱丽丝敏锐地捕捉到了。
一个“自愿帮助者”?
在这片本质上由她内心渴望与记忆主导衍生的梦境中,除了这个源于她自身、拥有极高权限的黑丽丝之外,还有谁拥有这样的能力,并且是“自愿”帮助黑丽丝,来完成……困住自己的目的?
但此刻,没等爱丽丝深入思考这个令人不安的疑问,她的意识,再次被黑丽丝强行地、不容反抗地拉回了那残酷而压抑的记忆图景之中——
温德兰母星上,僵持的战火仍在持续燃烧,仇恨的种子在废墟与鲜血的浇灌下,生根发芽,正在结出更加扭曲、更加危险的果实。
而她和黑丽丝,这对一体同源却又彼此尖锐对立的意识,只能继续被困在这模拟的、令人窒息的“琥珀”牢笼之中,作为最无奈、最痛苦的观众,被迫见证着故土文明一步步滑向那万劫不复的终末深渊。